“手给我!” 林煦茫然无助,伸出不惯用的左手。 “换右手!” 父亲每每就要打他用来持剑的右手,说你这懒惰的东西,要是不练剑的话还不如手打废了为好。 这就是从前林煦的日常。他常常忍着右手被打伤的痛练剑。 但是现在他有了反抗心,他不想再被打了,他真的很想保护自己的右手。 于是林煦转身就跑,后面的泥人紧追不舍。他不管怎么跑,那泥人的脚步声就如影随形,比鬼还要快。 他越是害怕,后面的人追得越快。 他努力回想起自己是个什么期的修士……不、他不是什么期的修士,他是天道下的蝼蚁。蝼蚁只有被踩死的命运。什么反抗命运,他真的能做到吗。 就在这样想时,后面追上来的人把他打倒在地,他没有反抗的力量,那竹板毫无规律地落下,他的胳膊、腿、身板都被殴打。他蜷缩成一团,护着自己的脑袋。 林煦忽然就忘记了喜欢练剑是什么心情。他忘了一开始看到剑的喜悦。他甚至质疑自己从前为什么会喜欢练剑,产生质疑的刹那,他生命的目标消失了。 他陷入了更大的空虚之中。 ……灰暗的生活。日复一日。 天色暗沉下来,太阳彻底掉下了地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林煦想着天都黑了,父亲也该累了吧。 于是那个泥土变成的怪物消失了。 剩下林煦缩在树林里,低着头抱住膝盖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他有点想回家了。 别的地方晚上很冷,会下雨,还有虫蛇爬行。他想找一个至少有屋檐的地方待着。 他站起来,趔趄地走,身体摇摇晃晃。就在这时,他又想起来他喜欢剑的感觉了。 为什么呢,因为天地之大,没有他能做的。 他除了练剑,别的好像也不会。 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支点。也是第一件能勉强做好的事。他只能理解剑、还有微毫之中的微毫的大道,在其他的事上,他都是失败的人。 不……在剑上他也是个失败者。他的剑到底能战胜什么呢。 战胜肉体凡胎的人毫无意义,那只是在虐待弱小。所以他该斩杀的敌人到底在哪里。 林煦头痛起来,扶着树干起身。他拖起自己的身体在漆黑的树丛里走,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要往那个方向去找家,他只知道要不停地走。 找了半天,没找到家。辽阔的平原上没有建筑,只有一座坟墓,碑上写赵睦之墓。 他在母亲的坟冢前伫立,折了几朵黄的白的野花放在墓前。 他又继续走,看见了父亲的墓。原来父亲即便死了也要从坟里爬出来打他。 接着他看见了姐姐、姐夫、外甥、大伯、伯母等人的墓。 然后是许许多多的石碑,都是无名的墓,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月色下发出峭冷幽森的光泽。 他认出那些死去的魂灵是许多绝望的人。 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他在墓群前静默祈愿片刻,接着走。 随着越来越多的坟墓出现,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李宽泊、韩以宁、陆子傅、秦月宁、沈雪琅、林灿、陆长思、蒋术…… 他沿着坟墓之路继续走。 出乎意料地,之前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的那把奇异的中央之剑,此刻来到了他的眼前。 他终于看清了那把剑的真身—— “渺尘真君林雅照之墓” 一时万籁俱寂,群风肃杀。 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白惨惨地照在那墓碑上。 林煦心脏磅礴地鼓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记忆中呼之欲出,他感到渺尘真君这个名号有几分熟悉,是在何处梦见过吗,这是他吗。 他的手指抚上那冰冷的碑刻,原来如此,以剑为坟,确实是适合他的去处。他这一生,为剑而生,为剑而死。 瞬息之间,他忽然理解了为何爱是毁灭。 他失去轮回,终将毁灭。如果有得选择,他会毁灭于剑,这是对剑极致的爱意。 然而,究竟是谁告诉他爱是毁灭?天下还有另一个人,比他对剑的爱更加极致。到底是谁……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隐约记得那是个很重要的人,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天上雷鸣电闪,不多时下起了滂沱大雨。 雨水把那墓碑冲刷成一面平滑的镜子。 林煦抬头,镜中有一位银发紫瞳的人,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五官与他别无二致,神情冷峻而哀伤。 他与镜中的人对视,他伸出手,镜中人也伸出手,他们的相触止于镜面。他微笑,那人也微笑,他眨眼,那人也眨眼。 他张开手想去拥抱,那人亦想拥抱他。 他强烈地感知到,那是他灵魂中缺失的部分,他现在就想与眼前这个人的一切合一。仅仅是初见,他就已经幻想出和此人共度余生的光景。 他说:“我喜欢你。”那人也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爱你。”那人也说:“我爱你。” 他说:“与我共度余生吧。” 那人不说话了。 他问:“你是谁?” 那人只是浅淡地微笑了一下。 他戴上一张银蝴蝶面具,眨眼间他浑身披上铁甲,带上漆黑的重剑,略向林煦颔首,转身离去,银色的长发在夜风里寂静飘飞。 林煦分明看见,那人要去的方向是深渊。 “——别走!”林煦喊着。 那人似乎听不见。 天幕下暴雨如注,林煦扑在镜子前,只恨不能把镜子砸碎,牵住那人的手,突然镜子重新变成了石碑,画面消失了,只剩“渺尘真君林雅照之墓”几个字。 他本来不曾见过那人的,姑且能忍受生命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苦。 可自从见过那人,他便再也不想忍。失去那人的痛苦令他难以忍耐,他抱着那墓碑失声,大雨往他的脑袋上砸。 直到雨停,他渐渐眼泪消失,太阳重新游走在地平线上。光芒照向大地的时刻,他环顾四周,旷野辽阔。 他又只剩一个人了。 第125章 苦海天机·十九 结界之外,聚集的修士越来越多。 他们仰望着半圆形结界内部中炸裂的灵力,犹如滚滚发亮的乌云,剑神的漆黑重剑缠绕着电火,在云山气海里穿梭,战斗间爆出激烈的光。 轰隆隆—— 白水鸿仍旧维持着人形,熬过了最初的招架不支,随着双胞胎给他提供的修为越来越高,他的应对越发游刃有余。他一记气梭冲过去,剑神躲闪不及,被击穿左侧肩胛。 嗅到血腥的气味,白水鸿愈发兴奋,疼痛在剑神身上放大十倍百倍,他眼前一黑,从空中坠落下去,如同一片落叶。白水鸿乘胜追击,飞追过去,就要伸手穿透剑神的胸膛,捏碎他的心脏。 忽然剑神的时空宛如静止,他的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渺尘仙君。”是神女的声音。 他忍着剧痛,冷汗淋漓。即便不受伤,连续战斗了一个月不眠不休,他的状态早已到达了极限。 “振作起来。”神女苏洄手掌中亮出莹白的光团,“你不能输!” 剑神紧咬牙关,浑身每一丝肌肉缩紧再扭曲,每个关节都像被铁丝强行穿过,只是勉强没有散架,痛入骨髓。 他悲从中来,即便有神女的加持,可神女早已自身难保,她在用她残存的气息为他治疗,他的痛苦每消减一分,神女的身体就变得更加透明。 他悲观地预感自己将要陨落在此,满心皆是不甘,为何偏偏是一个气运之子,为何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 “世界为何如此不公。为何气运要偏心于一个白水鸿!” 神女不免垂怜叹息。 末了,她说:“不是气运眷顾白水鸿,而是白水鸿就是‘气运’本身。” 剑神倏地盯向神女的眼睛,他需要一个真相。 “原本世上没有白水鸿。想必你也知道了,白水鸿能变作深渊之兽,这头野兽是欲望的化身。”神女苏洄说,“可是你却不知,世上原本也没有深渊之兽。” “曾经有一位名叫道琼子的修士,感慨自身苦于欲念,几经钻研,把自己的欲念尽数剥除,放入琉璃瓶中。但是他的欲念并没有消失,而那瓶子逐渐变成了妖物,产生自我意识,开始搜集众生的欲念。最终,瓶子难以承载如此巨大的欲念,它变成了一头野兽。这就是白水鸿最初的起源。” 剑神寂寂失语。 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此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神女苏洄说:“白水鸿的出现众生皆有份,我恐怕你对众生失望,不愿再救他们。” 剑神苦笑:“若是失望,我早已失望千百次遍。” “它是一头野兽,花了一万年的光阴修出人魂才得以投胎。为了阻止它为祸世间,祖师爷们曾布下法诀,令他转世后身世凄苦寒酸,不见世间的好处,以免生出欲念,抓取更多。” “起初,他本性不显,亦觉人世间无甚美好之处,曾有数次想要一了百了。直到他遇见你。” “你是他的欲念之引,亦是他唯一的得不到。他绑架我作为阴力量,籍由他的修为作为阳力量,开启了一遍遍的虚假轮回,他认为,他总有一个轮回会得到你。” “他是这虚假轮回的起因,亦是这虚假轮回的主宰,他无形地眷顾他自己,他就是他自身的‘气运’。” “不过就算他得到了你,他也不会满足。世间欲念的本性就是不停地占有,他身为世间欲念的大集合,又怎会停息?” “人心欲念最深处所求的就是‘无穷无尽’。无论得到多少,永远是不够的。正是因为你的坚韧,才阻止了他把目光投向更大的事物。” “即便整个宇宙的财宝和美好都归他所有,他也会把目光投向其他的宇宙。众生不断被虚假轮回拖累的同时,他也不断地体验着匮乏、索取、抓取、短暂满足、重新陷入匮乏的轮回。” 剑神:“他难道看不到物质上不可能存在抓取尽头的事实吗。他所期望的幸福,永远都不会到来。这场游戏里没有赢家。” “他看不到的。他原本就是众生最浑浊的欲念所化,无论他怎么修,也天然看不见修士眼中的世界,亦看不破幻象,除非他愿意经受累生累世真轮回的修行与洗礼,才能去掉他的根源给他的影响,然而他选择了虚假轮回,这下他永远都看不见真相了。从这种意义上说,他很可怜。” 剑神:“我不会同情他。欲念本身只是一种情绪,不该有生命,或许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神女道:“若要问白水鸿的存在有什么意义,那便是促使众生进一步觉醒。他是光明背后的阴影,他是幸福背面的痛苦。若是没有黑夜,白昼将失去意义。你我都不愿承认,但世上没有不该存在的生命,它们都是天生地养,因果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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