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阳出神了片刻。 他的目光垂落在手边的骨灰坛上,良久,摇了摇头。 “不会。” “为何?” “那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对吗。”道阳虚浮地微笑起来。 不醉酒时的他总是格外清醒。 “仙君又名真君,修仙又名修真,我们修士修的就是一个‘真’字。凡事都要讲真功夫、真道行、真心性,不自欺欺人,不逃避功课,是为修‘真’。” 听了这番回答,剑神只是感慨: “那么,您不痛吗。” 道阳:“……” 剑神:“您有天心、无情心、仙门心不假,可是承认您还有人心、肉身心、凡俗心,何其不易。” 道阳眼神沉寂,随后缓缓露出哀冷的笑: “痛。当然很痛。” 剑神:“修行的目的无非是多一些选择的自由,少一些身不由己。世上身不由己的事何其多。若是有这样选择的机会,即便现实痛苦不堪,也要直面吗。” “……是。“更何况,痛的难道只是我一个吗?天下苍生谁人不曾有苦?” “可是究竟什么是真实?”剑神有些动容,“我们所处的世界难道就是真实吗?我们都只是天道下的蝼蚁,我们来人间历练一番,所经历一切皆为幻象,迟早会回归本源。可幻象带来的痛苦又看起来如此真实,叫人徒受催折,磨损灵魂。既然我们不能选择体面地生,为何又不能选择体面地进入永恒的梦。” “你问什么是真实。去伪之后就是真。”道阳的手掌按上自己的胸口,抬起眼睛问,“你可知何为痛,何为苦?” 剑神说:“当下肉身和心灵受到的折磨为痛;历经漫长的岁月,回忆起伤心的往事时,漫上的情绪为苦。痛是感官,苦是觉受。” “非也。痛是无法避免,苦是一种选择。修士要超越的就是感官和觉受,既然痛苦不过是感官和觉受,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痛苦,选择快乐。” 剑神叹息,这真的能做到吗。 前世的师尊便从来不曾超越痛苦,只是假装已经超越。若是真能超越,岂非早就已经飞升。 “若是今生都无法超越,师尊当要如何。” “不如何。”道阳说,“他就像陨落的落叶,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既然所有人都将在本源相会,那么我与他总有一日会再在本源重逢。我送走了他一程,总好过他送走我。以宁……别看他沉稳,其实他比我脆弱多了。” 说着,道阳用力眨了一下眼,要把眼眸深处的那场雨忍进去。 其实他也很动摇。什么超越痛苦,不过是硬撑罢了。 可是他还深爱着这世间的造物,爱那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他就是那么向往一切的美好。一个人的离去,并不能剥夺他心中炽烈的爱。只不过没有那个人作陪,风景都黯淡了些而已。 “人之所以痛苦,就是因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看得过于重大。其实我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苍天下的一粒沙,沙子的悲欢离合,对天地而言有何影响?我看那山川仍在、日月仍在,阳光雨露照样泽被苍生,我一个人的痛苦放到整个天地间,就好比一滴墨水进入大海,总会消失不见。” 剑神怆然。 “若是在本源相会其实是谎言,师尊要如何?若是我们所在的轮回并不是精进自身的通路,而是一遍遍重复前世曾经发生过的悲剧,已经重复了十万次,您又要如何?” 为了那些被桎梏在悲惨命运中不断轮回的人,他的心在作痛。 剑神神情有些激动:“身为剑修,我们要斩碎的敌人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命运。若能换来天下人命运的自由,我甘愿身死道消。” “剑指命运……”道阳喃喃,“小蝴蝶,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那种命运,也真的能构筑一个完美的世界。” “不要发这样的重誓,你做不到的。一念若起,天地皆知,苍天会真的剥夺你的福泽分给众生,然则众生苦海无涯,你一个人的福泽分出去便好比精卫填海,而你真的会身死道消。” “若是我能做到呢?” 道阳的眼神停滞了一个瞬息。 他沉思片刻,仍是摇头。 剑神:“师尊,你果真比我更强大。你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道阳苦道:“别真的把我当师父啊……我不收徒的。虽然如果是你,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为何不收徒?” “从前是因为轻狂,觉得带徒弟真麻烦,我顾好自己就够了。因为我师父带我就很麻烦,他总说我和师弟是他前世的债主,就是来给他心里添堵,好来磨练他的心性。如今……我这样的人别把徒弟带沟里就不错了。” “为何这样说?” “你想想,我克死了父母亲族,杀了我义弟,又克死了我师弟,可见我这人命硬,注定孤家寡人,也就是我师尊是和我有誓言的长辈,承蒙祖师爷庇佑,还能受得住我。我可不想再克徒弟了。” 剑神:…… “那您会因为什么而改变心意?” 道阳想了想:“除非……那徒弟太好了,我忍不住收徒。” 剑神莞尔:“那个时候就不怕克了吗?” “都能让我觉得好的徒弟,肯定是命里福大命大,不会轻易被我克的。要克也是他克我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剑神的眼神变得十分痛心。 “罢、罢、罢!就让我一个人吧!”道阳大笑起来,“见到你后,我就感觉曾在桃花山居的日子又回来了。若你问我要不要入梦,我想那美好的世界我已去过了。” 桃花山居是场梦,他想自己该醒了。 他来这人间飒沓一趟,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他都见识过,把酒言欢过,人生中能有那么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值了。 林煦买酒回来时,道阳仙君已经独自离开。 李琭就像一阵风,来了看过一眼故人,看完便走了。 = 之后,道阳仙君去别处游历。 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更像是在流浪。 但是他坚持认为那是游历。 旁人看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坛子,立刻离他远远的。只有一些小孩不懂,跑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的朋友。” 小朋友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的朋友也是各种各样,有泥娃娃、有蛐蛐、有大公鸡、有村头的柳树、还有家里养的猫狗。 只有一个稍显聪明的小男孩说:“不对,这是个死人吧,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其他小朋友吓一跳:“这怎么能是死人呢?” 精明的小男孩说:“我知道,人死后烧成灰就是装在这里面的。” 道阳说:“日升日落,是为一生一死,一睡一醒,是为一死一生。你每天都会死。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难道朋友睡着了,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吗?死去的朋友也是朋友。” “可是人死就没有感知了吧,你带着他走来走去,又有什么意义。” 道阳说:“那是我带着他吗?是他要渡我!我不带着他,我心里就不安生。所有的祭奠死人,都是为了活人心里好受罢了。死人多逍遥、多自在啊,他们早就去老天那儿去了,才不稀罕我们这点子凡间的光景。” 小男孩哪里辩得过他,一下子失语,不说话了。 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发出疑问:“他为什么就要去老天那儿呢?你们是朋友,他不会抛下你吧。” …… 听罢,道阳静止住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以为自己轻灵洒脱,无拘无束。 就连玄正死去的当晚,他都不曾掉落一滴眼泪,因为他早就隐隐预感到了那个时刻的到来,当它真的来临,他反而心头一片空白,只剩纯粹的疼痛。 然而眼下,陌生的村庄、陌生的孩童。 他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女孩以为是他们吵架了,安慰他说:“不要伤心,你们会和好的。” “……我们从来没有不好过。” “从我第一次见他,到最后一次见他,我很庆幸,我没有浪费任何的时间与他争吵、或是彼此伤心,我全力以赴地和他在一起过。我不后悔。” 末了,道阳意识到他的失态。为何要与一群不谙世事的孩童说这些,徒增他们的困惑。 小女孩:“那他为什么要留你一个人呢?” “那是他的事。如今我怎么活,就是我的事了。” 往后余生,心尖前尘千番珍贵,都不足与外人道了。 第123章 苦海天机·十七 暗沉沉的屋子里,白水鸿举起手中闪着微弱光线的梦矿——不,现在应该叫它“信矿”。 “终于完成了。” 他把剑神的成品改了改,进去的人就不要做美梦了。什么乐园、什么天堂,都是狗屁。 要想永远把一个人囚禁在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是把他的精神关进他打从心底相信的世界里。 人脑海里设想的美好世界和相信的世界是不一样的。相信的力量无穷无尽,一旦相信,他甚至发现不了那世界的虚假之处。 因为那世界和他灵魂深层信念中的认知一模一样。 白水鸿阴惨惨地注视他研究出来的信矿,眼中发出痴迷的光,似乎已经预见了小师尊委身于他的光景,发出嘿嘿的笑声。 不过他还不能确保信矿的效果,得先找几个人做实验。 最好不要直接死了,死尸不易保存,还能吊着□□气,这样才能玩儿得久。 = 棘溪镇里出现了五例怪病。 患者陷入昏迷,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最近的一例是林煦的姐夫卢俊桦。 仆人通传这件事,林煦本来想叫剑神一块去看看。可是一想到要去姐姐家,剑神少不了又要受姐姐的冷眼。 于是林煦决定独自去调查。 这些事件和剑神的杀人手法乍听很相似。 可是姐夫最近生活平顺,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不可能绝望。 林煦原本想去和大姐说说话,然而大姐还在生他的气,不肯见他。林煦只好去旁的受害者家附近打听了一圈。 那些受害者最近生活上都没遇到什么重大挫折,即便是有,也不至于到了绝望的地步。 他们的年龄、外貌、身高、家世、性别等特质上亦毫无共同点,凶手像是随机挑人下的手。 还有,这些受害者并没有露出进入乐园后满足而宁静的微笑,而是神色各异。 他们的形貌或有狂喜,咧嘴痴笑,或有忧愁哀伤,眉头紧锁,或是哭泣不止,哽咽不休,看起来多了几分惊悚。 最大的区别是,他们身体里的气衰竭的速度比进入乐园的人要缓慢许多。他们一直没有死,像是被什么东西吊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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