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磕瓜子,有人喝茶水,有人窃窃私语。 “这修仙修得人六亲不认了啊!” “真的假的,我看隔壁老张家的儿子去修仙了,偶尔还会回来帮忙挑水砍柴,也挺好的啊。” “谁知道呢,但你想,仙人寿命那么长,咱们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就是,就是,那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我原本还想送我儿子去试试的呢,幸好没去。” 凄凉的寒鸦声随着最后一幕戏的落场而淡去,台上怜人欠身谢幕,紧接着从侧面下了台去卸脸上的油彩,戏结束了,底下的观众便纷纷起身,你推我搡地往外走,他们坐在中间,倒也不急着出去。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武鸣率先直截了当道,他横眉竖眼,明显对这部戏有些不满,“我派弟子拜入师门后都可自由回家,从来没什么断七情六欲的要求,分明是那男子自己有问题。” 哪有为了修仙抛妻弃子的道理,简直是罔顾人伦! “修仙修的是清心,不是绝情,”向南歌赞同道,“这戏应该是出自普通人之手,修的不像是仙,里面有不少传统观念里的误解。” 云澹容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民间对修仙多误解也就罢了,庙堂与修仙界虽然互不干涉,但并非全无了解——这出戏当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 “方才那小厮确实是这么说的,”江练想了想,“就不知道这剧本出自谁之手。” “是谁写的倒是不知道,”雨天师慢悠悠道,“不过据说永嘉公主喜欢得很,招了戏班子连着演了三日,之后这出戏就流传出来了。” 又是那位永嘉公主。 永嘉公主自小聪明伶俐,秀外慧中,十二岁时以一首《洛阳赋》名动天下,但不怎么现身于人前,听说小时候身体不好,八岁之前都不住在宫内。 走出戏院,头顶微月昏昏,这会儿夜色已深,但人流完全没少,牡丹在盈盈灯火的映照下愈发娇艳动人。 街边有卖银丝糖的,一边盘子上放的是成品,另一边的制糖人轻车熟路地反复拉扯着还热乎的糖丝,舞得像条灵活的白龙,江练多看了一眼,云澹容跟着转头看去,那摊主眼尖,立马拉住后者,特别热情地塞了一块过来,“来!公子尝尝!自家手做的!不好吃不要钱!” 云澹容:“……” 他就想看看江练在看什么,是不是又想要又不说,结果猝不及防就被塞了块糖,看倒是看清了,可那摊主也在期待地看着他,盛意难负,没办法,只好吃掉了。 看他偶尔露出些无措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很,江练忍不住笑了声,收到个无奈的眼神。 那糖确实挺好吃,入口即化,尝了不买实在是不好意思,如那摊主所愿,云澹容干脆买了一些给大家分。 江练笑着取了一块:“多谢师尊。” 向南歌也跟着取了块:“多谢师尊。” 那袋子转了一圈。 武鸣也取了块:“多谢师……” 他顺口说一半忽然感觉不对劲,惊出一身汗,硬生生改口:“……您。” 惊魂还未定,又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悠悠的说话声。 “多谢师……” 雨天师十分刻意地停顿了下,“您。” 武鸣:“……” 他要杀人了! “莫要欺负人家,”向南歌笑道,又对武鸣道,“武公子,你别同他计较,前头还有卖梨膏糖的,我们去看看吧。” 方才还在怒目而视的武鸣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就条件反射收敛了表情,只是脸还方才因为恼羞和尴尬而红着,眼神闪躲,又不敢看她眼睛,磕绊地应了句好。 江练本来也想笑,可那糖糊住了他嘴——云澹容又给他递了好几块。 雨天师吃完了那块糖,拍拍手,左看右看,恍然大悟。 他兴致缺缺地摆了下扇,“得,就我一个多余的,我算是明白那位红衣公子怎么没跟你们同行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逛。” 他当真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头也不回,没几步就消失在人群里。 被撇下的几人也不恼——雨天师一整天都在忙着筹办洛阳论道的事情,好不容易抽空出来走走,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多半是累了,借此机会早些时候回去休息。 差不多到了子时,哪怕没有宵禁,街上也渐渐冷清下来,剩下四人在城中又逛了会儿,回去之前去城中心最大的一间客栈问了下,没有人留过口信,就返回了。 结界内有银杏树,叶子未曾染黄,几近静止,没有自然形成的风,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一样,树下站着抱剑的黑衣男子,几乎和浓如墨砚的夜色融为一体——片刻前,云澹容忽然说让他们先走,自己要再出去一趟,向南歌和武鸣都已离去,江练便独自在客栈外的街上等他。 他漫不经心地猜想着师尊是去做什么了,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的另一座楼外有人影晃动,偏过头,用余光瞄了一眼,巧之又巧地瞥见月色下一张清俊的脸,分明是刚刚回去休息了的雨天师,至于背对自己的那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形窈窕,纤腰盈盈,个头不高,应当是个女子。 哟,江练挑了下眉,这是金屋藏娇? 两人没说几句话便进了客栈。 他也无意去探究对方隐私,见两人身影消失,就顺势收回目光,恰好云澹容回来了,手上多了个桑皮纸做的扁平袋子,很轻很薄。 客栈里点了灯,那弟子晚上值夜,撑着下巴在柜台后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睡眼蒙胧地看见外头夜色里有两个人影走进来,打了个哈欠,核对了下姓名,指了指旁边的新被子,说向师姐让准备的,江练道了声谢,顺手就抱上来了。 隔壁房间是熄着灯的,不知道师祖回来没有。 那支牡丹仍然好好地斜插在清水里,青绿碧梗上一道浅浅的折痕,花瓣像是飘在半空中的一片浮云,此时夜已深,月光昏暗,云澹容点了蜡烛,放进灯罩之中,屋子都被柔和的暖黄色盈光笼罩。 他是有话要说,江练心领神会,便从善如流地在椅子上坐下。 果不其然,云澹容也抚袖坐了下来,他略微一思考,开口道:“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在金陵城中,余姑娘言她的亲人曾经居住在那座宅子里吗?” 自然,正是因为余姑娘的亲人早已不住在那里,他们才踏上去青云的路。 “记得,”江练点了点头,“那座看上去就很久没人住过的宅子。” “余姑娘当时说上一次知道她的亲人还在那里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云澹容道,“我在上山以后也曾经回去看过,大概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这座宅子就已经废弃了,听说是有人夜晚入户盗窃,杀死了睡梦中的一家三口,自那以后就一直无人居住。” 既然是无人居住的凶宅,那亲人曾经在此居住的说法自然不成立。 他当时就感觉不对,但对方确实是没什么手脚功夫的普通人,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便没有揭穿。 江练皱了皱眉:“那余姑娘是骗了我们?” “我料想是如此,”云澹容微微颔首,“所以她为什么要骗我们的理由,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在于——她需要去青云。” 江练又道:“可她确实不会武,也不曾修过仙。” 从步伐、举措、神情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得出来。 “是,”云澹容同意了这一点,“她确实半分修为都没有,手上也没有练武练出来的茧。” “那她去青云做什么呢?拜师学艺?” 可她为什么确信青云就会收下她呢? “我觉得不是,”云澹容摇摇头,“既然她对修仙有几分了解,多半也看得出来我们是修仙者,比起讲究缘分的青云,还不如直接询问我们,没必要撒这种谎。” 那就是别的理由了。 他们刚出幻境,青云就坠了,实在是不能不联想到九衢尘被不明人士取走的事情,同他们一起到达青云的也只有余幼琴而已——可她分明没有修为,又怎么可能独自取走逍遥仙人留下的宝物呢? “世间知道青云在何处的人并不多,我们恰好是其中两个,那几天,我们恰好在金陵,而她又恰好也有亲人在金陵——我们已经知道这是谎言了。” 这未免过于凑巧。 江练一点就通:“所以她是奔着我们来的。” 想明白这一点,那下一个问题很自然地就引出来了——“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金陵?” 他们决定改道去金陵是在前往满觉寺的路上,在那艘小船上临时改变的计划,要不然应该直接来洛阳的,上了湖心岛以后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所以知道他们在金陵的人说到底也只有在金陵遇到的人。 金陵遇到的人虽然不少,但对方还得知道他们是修仙者,但不知道青云在哪里。 这么一排除,可疑的人并不多。 沈钰公子算一个、清婉姑娘也算一个,再然后…… “那名身份不知的女子?”江练道。 “是了,”云澹容点头,“我也觉得应当是她,按你在幻境里看见的所言,持有折花令的人可以不入幻境就直入青云,也可入秘地,那九衢尘想必就放在秘地之中。” 但她不知道青云在哪里,才需要假借他们之手。 “也不对,”江练拧眉,“秘地不可能毫无防备措施,如果那女子就是余幼琴,她怎么单枪匹马取走九衢尘的呢?” “还有一点,我们遇到那女子的时候,余幼琴和顾飒都还在来金陵的路上,”云澹容提醒道,“她不可能分身两角。” “所以她们是两个人,”江练明白了,“是那女子将我们在金陵的消息告诉了余姑娘。” 她不好现身,才会托恰好要寻亲的余幼琴来寻他们,两人关系应该不错。 “那女子必然身手不凡,倘若以真身与我们碰面,容易被拆穿,”云澹容顿了顿,思考片刻,又道,“我猜想,她们俩当时在灵泉那里互换了身份。” 确实有可能,从灵泉出来以后,他们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很容易蒙混过关,跳下去时对方也没有尖叫,他当时还以为是胆子变大了,现在想来,原来是换了个人。 江练反而松了口气,释然道,“原来如此,那余姑娘应该没出什么事。” 若真是原来那个真正的余幼琴,能不能活着出青云还是个问题。 哪怕是这样,他在意的也不是自己被骗,而是对方安危。 云澹容莞尔。 “那名女子既盗走了满觉寺的舍利子,又盗走了青云派的九衢尘,感觉像个江洋大盗,”江练道。 “是,还是专挑宝物下手的江洋大盗,”云澹容道,“咱们门派最重要的宝物应该是师祖的‘定乾坤’,但那把剑在洛阳之变里就断掉了,残骸下落不明,至于其他东西——也不曾听说门内有别的东西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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