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页陈旧泛黄,其上字迹似遭了水,微微晕开。 微言道人擦了打火石,点亮镀银灯,就着火光定睛一看,却见那纸上写着: “癸亥年建未月癸未,山冢崒摧,洛阳白马寺杂役僧殁。” 这行字底下盖着方印,印文如槱燎焰苗,是天记府的章印,篆字写的是“大司命”。一行清逸的字写在下头:“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看得怔神,接连翻了几张麻纸:“辛酉年建酉月戊辰,大燠,卫河枯涸,河东郡李氏十二人焦渴而死。” “戊午年建午月丁卯,雨淹湘楚,家户无收。河源溢流,淹害八百户。” “己巳年建寅月,禽兽逼人,性恶凶猛,咬毙十一人。” 厚厚的一摞白麻纸,皆写着过去人间曾遭逢过的灾荒。 水灾、旱灾、雹灾、地动、兵难…麻纸上似写着无数苦难,而在那麻纸述写灾荒的字迹下,皆盖着一个天记府的章印,不变地书着一行字:“代受其难。” 微言道人怔怔地捧着那些纸,心口像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神明也曾垂怜过人世么?会庇荫他们渡过茫茫苦海? 他曾见过在朝歌街头在经棚里叩拜的灾民,缭绕香烟里,神佛居于龛中,慈眉善目,却又高不可攀。 翻到了最后,乌木小匣见了底,只余一张皱巴巴的青檀宣纸,被仔细地叠好收放着。微言道人展开来,就着灯火察看。那似是一封尺素,其上的字迹寥寥,却约莫是被雨水打湿,墨迹晕染,已看不大清。纸缘有些已涸的污渍,像是许久之前留下的血迹,怵目惊心。 那上面并无天记府的玉印,笔痕浅淡。写信的人大抵是个文官,前面像是在写些近况,说书斋里缺些纸笔。微言道人眯着眼仔细地看,见得“只余竹纸数张,羊毫两支”…这些字眼。 可那字迹到了后来,便愈发潦草,失了端正,仿佛持笔人气力难支。水迹愈来愈多,漫过了纸面。 只剩最后几字能勉强辨得:“予一无长物,无以奉君。” “唯取丹心一片,形诸笔墨。”
第二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 左不正、易情和左三儿三人回到了左府中。 院里张灯结彩,花钗大袖、九品官服已备好,好日的红纸知单也已发了出去。女侍们夹道迎列,皆着新裁的绢裙子,庭里像开起了数十朵花儿。列尾站着着一身缎子袄的管事婆子,那婆子见左不正大摇大摆地回来,满脸的皱纹里却沁满了汗。她福了一福,讪笑道: “四小姐,您回来啦!” 左不正东张西望,却道:“姑父仍不在么?” 婆子道:“哎唷,您在寻他?他如今虽不在,这几日却也在寻您咧!要老身知会他一声么?” 左不正冷笑:“不用。他要是在完婚前回府里来,你们便乱棍将他打出去罢。” 管事婆子听了,大惊失色:“老身怎敢对家主做这事儿!” “那你到时便告诉我一声,由我将他打出去就行。”左不正蹙着柳眉,低声啐道,“他奶奶的,他搅黄了我七次婚事,我偏不信这回仍不能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今日能成婚了么?” 听了此话,婆子忽而支支吾吾,半晌才道:“今…今儿还不成。” “为何不成?” “四小姐,您不知道呀。您俩如今成婚,可是将提亲、定亲的事皆略过不谈,并无待嫁,也未讨那‘五子登科’的彩头,这样急匆匆地成婚,不知要触多少霉头!”婆子屈起手指点数,“今儿正是己巳日,犯阳,正恰克夫,您自个儿是不怕凶日,可您的夫君却怕呀!” 左不正听了,确是有些为难。她虽天不怕地不怕,但着实是教七桩婚事栽在了她手里。瞧易情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在阴毒的姑父面前定是走不过三合。 “那何时可成婚?” “明日便成。”管事婆子笑靥如花,“咱们今夜还需将庚帖奉在灶君神像前咧。” 左不正犹豫着扭头问易情,“喂,脓包夫君,你觉得若是第二天成婚,你等得及么?” 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全听你的。” 那管事婆子又谄笑道:“四小姐,您这夫君乃乡野村儿,不曾知礼,怕是连明儿赞礼的话也听不懂。您若是放心,便正好能将他交给老身一夜,老身教他如何拜堂,如何接武、趋步施礼,如何垂足而坐、稽首叩拜。他若入了左府中,这等礼节都不知,又怎地成?” 易情嘟嘟囔囔:“你乐意教我,可我不乐意学啊。” 那婆子眼里精光大放,斥道:“无礼小子!咱们左氏乃名门大户,哪儿容你在此撒野?” 左不正想了想,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道:“也好,劳你今夜多教他,免得他明日入洞房时手慌脚乱,像个熊小崽儿。” 那婆子敛了恼怒神色,嘴角像月牙似的弯起。可就在此时,左不正忽而解下刀锷上的蓝螭,伸手一甩。蓝螭如疾电般蹿出,一下便盘上了管事婆子的脖颈。那婆子惊出一身冷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 “这…这是甚么!”她尖叫道。 左不正笑嘻嘻地道:“你以为我不懂你动甚么歪心思?你们又想趁今夜害我那脓包夫君,是不是?现在好啦,我将他交给你们,可你们若是对他轻举妄动,这小蛇便会咬破你们的头颈。” 那蓝螭先前被她勒令要缩了身量,盘在刀锷上,如今只余两指之粗,缠在管事婆子脖颈上时就如一条天青石链。左不正对蓝螭霸道地说:“喂,长虫,要是你见着她们害我夫君,我准你吃了她们。你也别想着逃,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捉回来!” 蓝螭见她龇牙咧嘴,很是惊恐,忙不迭点头。那管事婆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亦不好发作,只得将易情领走了。 易情被领进了偏房里,婆子忌惮地缩起脖颈,见那蓝螭纹丝不动,总算放心地从墙上取下戒尺。她拿尺端拍着掌,恶声恶气道。 “村野小子,老身不管你最后会不会同小姐成婚,但你既入了左氏的门,便需守德知礼,知道了么?” 她先是要易情练接武,步子要细而碎,脚跟贴着脚尖,打街骂巷的无赖样儿断然不可有。如此一来,行起路来时便端庄稳重。管事婆子在易情头顶放了一只玻璃描金碗,里头盛满了水,若是步子走得急了、歪了,水便会溢洒下来。 她本想着这厮一副兴灾作祸的地棍样,恐怕是半点礼数都不知的。入了左府,需先挫挫他的锐气。可不想易情端着步子,身杆儿挺得如杨树般笔直。从偏房北走到南,绕过苍松屏风,走近隔墙,他如闲庭信步,头上碗中的水不洒半滴,且隐透出一股命官巡查的气势来。 待走到墙边,易情放下碗,淡声道,“还要学甚么?” 管事婆子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从喉中挤出了几个字,“还…还有坐姿!” 易情走到竹编席前,跪坐下来。他跽坐端正,目光恬静如水。 “还…还有……”管事婆子磕巴道,“如何九拜!” 易情遂拱手叩头,将稽首、顿首、空首等礼一一演来。他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曾在名门旺族中度日,便是曾在龙楼凤阁里侍奉君王。那管事婆子又考了几种礼节,他皆应对如流。初时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突而消弭不见,此时的他更似知书知礼的世家子弟。 罢了,他又问:“还要学甚么?” 婆子憋着气,叫道,“不学了,不学了!” 易情笑道:“那便好。”说着,他的腰一下便塌了,佝着背箕踞而坐。婆子瞧得目瞪口呆,却见他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唉,我也不是不会这些礼仪,可要是成日这么端着,可累得慌。” 他之前在天廷里待得久,只觉得够呛,入凡尘后倒是不想再学往时那一套了。 管事婆子蹙眉,却觉他先前礼度委蛇,也不好发作。她迈着碎步,走到圈椅前坐下。侍婢递上盛水的煮茶炉,她抿着口,看着小炉灶里生起的摇曳的烟苗。 “唉,四小姐寻了你,是她识短虑浅,结缡的事,怎得轻易许诺?” 易情抬头望向她,水气自壶中冒出,浓厚如帘。她那尖刻的神色在那朦胧里竟显出了一分柔和。 “老身看着四小姐长大,她打小便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性子,是拗不了头的蛮牛。”管事婆子研了茶末,洒进水里,用盏盖摩着杯缘,叹着气道,“她寻的前七个郎君,皆是无籍徒。画像画得好看,却都是侮上凌下的混账,要真成了婚,那怎地得了?” 易情听了,想起厢房里的那些挂画,忙不迭坐直了,问道,“那左不正的前七任郎君…如今是不是已……” 他本想问那七人是不是被象王除去。却听得那管事婆子冷哼一声,道:“那七个地棍还留在府中作甚?左大人倒想除了他们,但老身倒总早一步,已将他们乱棍打走啦!” 易情瞠目结舌,却又听她重重哼声,“家主大人从来看不起人,杀人于他而言便同碾死蝼蚁一般。老身虽也看不起那伙地棍,可要是这屋里死了人,岂不是会落得个凶宅名声?” “所以那些人皆未死?” “没死!约莫是改头换面,回山沟子里过日去了罢。”那管事婆子凶神恶煞地瞪他,“怎么,你这村小子,存心想诬老身杀人?” 易情赶忙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管事婆子盯着他好一会儿,总算抿嘴笑了。眼梢往花白的鬓发里扬去,两只平日里有些浑黯的眼这时却迸出了清露似的辉光。她狡黠地眨眼道: “喂,皮小子,还有一样事儿,你还不曾学呢。” “是甚么?” 管事婆子笑吟吟地道: “如何…圆房。” 回到厢房中时,已是亥时了。府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街里的打更声。雪静静地落下,树影在雾气里隐约不清,像香炷在供台上落下的灰痕。 易情怀里揣着欢喜佛像,一路烧红着脸,急匆匆地入了房。他坐在榻上半晌,旋即又跳起来,不安地踱步。管事婆子给他看了许多秘戏画儿,教他明日如何入洞房。他虽以前阅卷时偶见过楚天云雨之事,却头一回知晓得这般仔细。他连炭盆都未点,只因心头似烧起了燥热的火,熊熊燎原。 他明日真要和左不正升拜、入洞房么?易情脸上虽热,却打了个寒噤。 他这些日子随着左不正东奔西跑,实则是在祥云上暗察那召鬼阵的纹样。九狱阵遍布荥州,他已将路迹记入脑海。他无数次想用宝术涂抹纹迹,可皆不能成。七齿象王定是想择日召鬼王,可那日子是在何时,那阵法又应如何破去? 易情坐在椅儿上,仔细地思考着这些层迭而来的问题。即便画毕了九狱阵,要召得鬼王,也需奉上牺牲。若是祭拜神灵,猪牛羊即可。可若是闍婆鬼子,便需活人。他得尽快想法子破去九狱阵,免得象王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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