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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

时间:2023-08-22 02:00:37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我年幼时,他便将我带到兽群之前,要我杀死它们。第一日是流涎的恶犬,第二日是凶恶的虎豹,第三日往后,便是硕大的熊罴。到了第十日时,他领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浑身瘦得只剩骨头。姑父要我杀了那乞儿,他说,凡人轻贱,性命渺如尘沙。他还说,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寻常善事已无法铸成神迹。我既叫‘左不正’,便是忤逆神灵之人。”

  “那你是如何想的?”易情问道。

  日头在皑皑群山间浮沉,像一簇朦胧的焰火。水边的积雪团子洁白而光滑,像一群栖身于地的鸽子,左不正迎风而立,笑容似要融化在辉光里。

  她将刀插进云里,张开双臂,迎风道:

  “我没杀那乞儿,将他放跑了。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我便偏不要做。要我做大奸大恶之人,我就偏要只行善事!”

  “我是左不正。”她说,眺望着远山的瞳眸里映出炯碎的日光,明媚而坚毅。

  “才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

  ——

  三人踩着云,回到了荥州街头。人群往来甚繁,车马塞途。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走入医堂里去取药,她托郎中调些伤药,好让左三儿能调和气血。

  左三儿一手抱着布偶,一手紧紧牵着左不正的手掌,琉璃珠子似的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不安。

  “姊姊。”她说,“别丢。三儿。”

  左不正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不会的,姊姊会一直陪在三儿身边。”

  她回过头来,对易情戏谑地笑道:“脓包夫君,要不要我给你买副强身健体的方子?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要是姑父派人来暗杀你,你一下便得嗝屁!”

  易情说:“等杀到眼前再说,管他的呢!”

  她俩入内去给郎中问诊。易情便在街上闲晃,过不多时,他瞧着货车在身边辘辘推过,车架子上挂着一只纸风车。

  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阴,这一想,心头便如绞割似的难受。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尖,易情捂上牵满了红线的胸口,在风里低声呼唤:“祝阴,祝阴。”可这回亦无回响。摊棚里人人都在吆喝着卖白叠子、方孔纱,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风里。

  一阵马嘶声突而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杂嚷的街衢里忽而响起如雨的啼声,五六骑马冲破人群,扑喇喇赶来。

  马上坐着的皆是劲装侍卫,背负弓箭,腰挎长刀,纹甲缎领上绣着个隶字:“文”。

  那几个侍卫汉子在医堂前勒马,草草在近旁栾树上栓了马,便大踏步走入医堂。易情几乎要被他们撞跌,却听得他们低语道:

  “左小姐是在这里么?”

  “约莫在的。”

  “逃了文公子的婚,却在四下里胡晃……”

  接下来只听得几个细碎的字眼,甚么“象王授意”、“再来提亲”…易情听了,暗暗想道:这是文家来的人了。

  传闻左不正退了与文家的婚约。那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那文公子名高,字潜悟,文章有灵霄之才,五采成龙,是教全荥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左不正竟丝毫不将其放眼里,反倒寻了个乞儿成婚,教文家闹了老大一个笑话。

  这时又听得门外蹄声渐近,一匹骝毛骏马直奔医堂而来。那马上跃下一个青年,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剑眉星目,清俊风流。那青年入了医堂,几个店伙计旋即热切地迎上,叫道:

  “文高公子,您来啦!”

  这青年正是传闻里惊才绝艳、有八斗之学的文家公子文高。只可惜此人虽满腹经纶,却强倨无礼,六经里只念诗书易乐春秋。见店伙计相迎,竟是头也不点一下。

  “左小姐在这里么?”文高冷淡地问。

  “在…在的。”伙计们不敢相瞒,赶忙连连点头。

  文高扬着下巴就要踏过槛木。

  只可惜他一落脚,便被跘了一下,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时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这时摔了一跌,更是火上添油。他爬起身来,扭头一望,却见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块炉饼渣子。

  那人一身白袍,身上丝料甚是名贵,可却坐得似个叫化子。文高见了那人,愣了一愣,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叫道:

  “文易情!”

  他遭雷劈似了一般跳起来,又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怎地在这儿呢。”易情笑嘻嘻地道,“来寻你的新娘子么?唉,你要是娶走左不正,结束他们家那摊烂事儿,倒也挺好。可我每顿都仰仗着她施舍的十三个馒头呢,哥。”

  文高怒道:“谁是你哥?我是来寻不正姑娘定亲的。她不过是一时任性,这才退了与我的婚。我听闻她离家出走,在街上打探了数日,这才寻得她踪迹,才能与她好好谈谈,你休拦我!”

  易情摊手,“我哪儿拦你了?是我坐在门边,你长腿不长眼,偏踩到我脚上来。”

  缎衣青年看了易情一眼,冷哼一声,眼神嫌恶地移开。他声音冷淡,如不化的寒冰:

  “闭上你的嘴!泥巴一样的贱种,谁许你与我说话?你就是个无耻的偷儿,你的神迹是窃来的,你的命也是。”

  文高扭过身,往医堂深处走去。临行前,他冷冷地撇下一句话。

  “文易情,你本来就不该活着。”


第二十三章 桃李偶同心

  也不知文高入医堂里后寻到左不正说了甚么话,只一会的工夫,医堂里头便传来一阵鸡声鹅斗。吵嚷喧杂间,药柜翻倒,震声如雷。粉尘扑簌簌而起,挂着青柳丝的幕帘蝶翼似的翻飞。

  先前还趾高气扬的文公子被丢了出来,连同之前入内的侍卫一齐如皮球般滚到了街上。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庞好似猪头。布帘之后,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扬起拳头。她柳眉紧蹙,恶声喝骂:“滚!别来见我!”

  文高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眼窝乌青,却还在讪笑,“左小姐,你莫耍性子。我将扬名官场,仕途日旺,你同我联姻,那便能作一段才子佳人美话。咱们如今再换庚帖,也还来得及……”

  左不正挑眉,恶笑道:“来不及了,我已是有夫之妇了。”

  她指着坐在地上啃炉饼的易情,说,“你看见没?那便是我夫君。你不过是受我姑父之托,要同我成婚,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家财。”

  文高难以置信地望向左不正。他的网巾掉了半面,发总散下来。一个风采俊雅的公子顿时变成了一个横行混混儿。他指着易情,怒道:“所以你真要嫁他?嫁一个肮脏的泥猴儿?你说我贪家财,他倒好,他贪你的馒头!”

  左不正咧嘴一笑,“噢,那他不比你好伺候么?滚罢,下次再让我见着你,你便等着被打成胖馒头罢。”

  文高骂骂咧咧地走了,几个侍卫颤抖着掺起他,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离去。他们经过易情身侧,文高狠狠剜了易情一眼,低声道:“臭泥巴,你等着!”

  易情莫名其妙,叼着炉饼道,“要我等甚么,哥?等你扛着龙肩大與来娶我么?”

  行客皆围在四周,对这场闹剧指指点点。连近旁的戏台子上的好戏也留不住人,腰棚里跑出一大群好事之徒,黑压压的脑袋挤在医堂前,连声议论。左不正拉着三儿,走到易情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脓包,对不住呐。”

  “甚么对不住?”

  “现下除了我那姑父外,又多了个欲杀你的人啦。”左不正毫无歉意地道。

  她想了想,忽而又扬眉笑道:“对了,反正离咱们成婚还有些时候,我便来将你练得精壮些罢,免得你一不小心便会撒手人寰!”

  “啥?”易情嘴里的饼掉在了地上。

  乞食船在江边排成一列,流民面有菜色,佝偻的背上背着苎麻布袋,里头装着些微充作口粮的糠与麦叶子。街上时而有黑鸦似的玄衣人影逡巡,那皆是七齿象王的耳目,三人小心地在巷道里前行,绕过人影。易情被左不正莫名其妙地拽去了左家射圃。那里说是射圃,实则更像一个武馆。兰锜架上插着寒光闪闪的枪戟钯戈,墙上画着褐衣寺僧持剑飞跃。说来好笑,左氏家臣皆去街里搜寻他们几人,竟无人看着这射圃。他俩大摇大摆地入了去,也无人阻拦。

  左不正领易情到北斗桩前,说:“站上去。”

  易情问:“为何要我站上去?”

  左不正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要锻炼你。”

  “为何要锻炼我?”

  “你太弱了,婚前的这几日我能保你,可咱们成婚以后又该怎么办?我的眼睛又没长在你身上,不能一日到头皆能护着你。”

  她说得有理,易情思忖片刻,乖乖站了上去,忽而又惊道:“你真想嫁我一辈子?”

  左不正笑嘻嘻地用刀鞘敲着肩,“那不然呢?”

  易情瘪了瘪嘴,摇摇晃晃地道,“你还能去寻个更好,更有钱的郎君。”

  “那你想吃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么?”

  “想!”白袍少年原形毕露,忙不迭道。他两眼放光,涎水简直要流到了脚底。

  左不正笑道:“那便成啦,我赏你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你也做我一辈子的挡箭牌罢!”

  只可惜易情着实不是块练武的料。他在北斗桩上站得七歪八扭,为不致跌落,甚而像只八脚螅一般踩在桩头。左不正好不容易将瑟瑟发抖的他拖下北斗桩来,要他去与木人桩子操练,可没挑捋几下拳脚,那活桩便结结实实地砸到易情颊上。只余甚么打沙包,扛铁石,易情这厮文弱得过分,不是砸了自己的脚,就是被撞了个眼冒金星。

  到了最后,左不正居高临下地瞧着瘫软在地的他,遗憾地评价道:

  “真是无可救药。”

  没练几下,易情便拔腿开溜。他以前是个文官,可不愿吃这等苦头。没过多久,左不正便在市街口寻到了他。这厮在点心铺前闲晃,干起了插手的老本行,没一会儿,袖里便鼓囊囊地塞满了乳酥、蒸糕。

  左不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觉易情的腮帮子也装得鼓鼓的,正艰难地颤动,像偷食的石老鼠。她用力敲了一记他脑袋,易情惊得一蹦三尺高,袖里糕点落了一地,他恼红了脸,叫道:“你做甚么?”

  左不正冷冷道:“我做甚么?我在治你。你不仅无可救药,还病入膏肓。”

  她揪起了易情的耳朵,将他拖走,道,“过来,我给你治治你这偷病!”

  少女总算发觉她这夫君的窝囊之处了,不仅四体不勤、弱不禁风,还爱做梁上君子。只消一拳,便能轻易将这厮揍个大马趴,眼睛移开一瞬,他又会像猫儿似的灵巧蹿走,仿佛腿不曾瘸过。

  教导了老半日,易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该偷便偷,手里似抹了油。连左不正心底里都在嘀咕犯难,她本就是为了忤七齿象王的命,才寻来一个脓包夫君,可这段时日瞧这小子像是个可塑之才,这才动了要管教他的心思。如今看来这小子还是块难雕朽木,晨参暮省、打躬作揖的事儿入了他的脑,便似水过鸭背,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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