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婆子缓缓张口。 “带…四小姐……逃。” 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再无下话。那眯紧的眼睁开时,两只眼珠子伴着血掉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深更半夜,荥州街头一片灯烛煌煌。 说是点起了灯烛,却也不对。仔细一看,熊熊烈火燎上花牙子雀替,如血火光烧亮了天宇。 街里已空无一人,暗影重重,却皆是跳尸。偶有妇孺在屋中迸发出一二声凄厉尖叫,可下一刻,那声响便会兀然而断。数息之后,朱门缓缓敞开,几具浑身青紫的走尸从门页后徐徐而出。 地上血光流淌,九狱阵法开始动效。易情费劲地背着祝阴,在街巷里惶然奔逃,走尸像密密匝匝的蜂群,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易情慌不择路,在巷道里狂奔。他忽而明白过来,这阵法不是在召鬼,而是要将全荥州的人都炼成尸鬼! 出左府前,易情踢开了正房漆门,左不正和左三儿皆不在房中,秋兰亦不见踪影。房中凄暗,从槅扇里透来的月光仿佛也蒙了尘。下仆们变成了走尸,脸盘被尸毒染得青紫,在黑暗里一蹶一跳,向他蜂拥而来。 易情跑出街门,像有一张葛布盖在眼前,四处漆黑一片,只有门边书屋里透着一星微弱的烛光。易情扭头一望,只见圆窗的高丽纸已破,司阍皱巴巴的脸诡异地伸出了窗洞,正朝他翻眼吐舌。那司阍口里生了尖獠,古怪的嚎叫像水泡般从口里冒出。易情心惊胆颤,扭头便跑。 一边跑,杂乱的心绪一边如藤蔓般缠上他心头。他漫无目的地想,如今自己该如何是好?无左不正相救,无祝阴护身,他就像一根稗子草,任谁都可将他连根而拔。 “形诸笔墨”的宝术破不得九狱阵法,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曾说,破阵需以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方才能将其毁去。他上哪儿找人作活祭,让其献上血肉? 街巷里腥风扑面,祝阴在他背上轻轻发颤,像一片枝头将落的枯叶,含糊地道:“降…妖剑。” “甚么?”易情扭头。 “递给祝某…降妖剑。”祝阴低喘,神色清明了些许,“祝某来…除妖。” “不行!”易情摇头,“你如今便是个病痨鬼,还惦念着去对付妖怪?它们能将你啃成大马蜂窝!” 一道灵光忽从易情脑海间闪过,他拔出祝阴腰间的银鎏金剑,猛然顿足,弯身往地上阵迹重重一划。降妖剑可破万法,说不准真能破去此阵。 可阵迹纹丝不动,血光如虹。 易情咬牙收剑。他驮着祝阴,急促地转弯。紧随其后的走尸们僵硬地砸在坊墙上,那撞力太猛,它们瞬时骨断筋折,在墙边瘫成了泥巴。易情猛然驻足,闭眼片刻,咬牙道: “天坛山…” “我们回天坛山!”冷汗淌过易情的面颊,“若师父仍在,便求她出山!” —— 尸鬼排山倒海而来,在左不正面前猝然崩摧。月色血红,月亮像一只光滑无褶的刺枣,映亮了走尸群中如燕穿梭的少女。她一身鳞甲明耀,身上像洒了一把星子。 左不正挥动金错刀,既戳并斫。她刀未出鞘,只利落地将走尸们的关节打脱臼。 这群尸鬼皆是过去的荥州黎民。她想,这便是姑父给她的考验么?七齿象王想要她杀尽一州的百姓,踩着凡人尸骨成就神迹。 她心急如焚,因为她没在左府中寻见左三儿。明明昨夜她还在镜台前用描金梳给三儿梳发,将这妹妹抱进缎被里。那时的左三儿安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如砚池残墨。她只小憩了片刻,再睁眼时,左三儿竟从身旁不翼而飞了,月光冰凉如霜,映亮了空荡的褥窝。左三儿如已晞的朝露般不见踪迹。 正分神时,一具走尸嚣叫着抓上左不正的前襟。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刀,出手似电,一刹间捉住走尸手腕,按其肘节,腿脚一勾,将其甩落在地。三五只走尸向她扑来,她看也不看,将手中捉的那尸躯猛一横扫,将它们荡倒。尸鬼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却总在近她身侧时溃不成军。 左不正举首望向夕阳楼,风寒月明,她煞气腾腾,踩过尸堆,独身往高楼行去。 七齿象王果然在楼上。 他搭了个雕着“福寿康宁”的戏台子,着水衣彩裤的角儿们在上面唱来走去,敲大锣、拨月琴,红火热闹。七齿象王陷在交椅里吃茶,神色惬意。冷山龙像一道影子,藏在楼柱后。 左不正扛着刀,踩着木梯走上来,冷冷地道: “姑父,你果真在这里。” 象王见了她,乐呵呵道:“贤侄,几日不见,你怎地来了?” “我来问你。”左不正开门见山,“九狱阵是你画下的么?” 七齿象王抚着光滑的白定窑瓷盏,笑道:“是。” “荥州黔首是被你炼成走尸的么?” “不错。” “那我来寻你的目的便要改了。”左不正杏眼圆瞪,抽刀出鞘。“臭姑父,我要打你一顿!” 她如飞燕般疾扑上前,冷山龙忽似鹞鹰般从柱后闪身而出。白蜡枪出如龙摆尾,金错刀与其相接,火光星子迸溅。左不正定睛一看,却见冷山龙银面裂了大半,额上斧鑿创口狰狞,像一个黑森森的洞。 左不正冷笑:“姑父,你养的狗怎会咬家里人?还有,这狗甚不中用,脸上是不是被猫子挠伤了?” 象王含笑道:“因为有家里人要对卑人动手啊,卑人为保贱命一条,只能放他出山了。” 有冷山龙在,局势便极为困难。左不正银牙紧咬,攥紧了刀。 七齿象王撑着脸,笑道:“贤侄,你姑父是个文人,素来是好文不好武的。我劝呐,你与冷山龙两人皆别动手,咱们将话讲清楚,免得伤了和气。” 左不正怒目而视:“你还有甚么话可讲的?” 七齿象王说:“我猜,你一定是想怪我,责我为何将荥州子民炼成走尸。我如今便告诉你缘由,因为只有如此一来,方才能铸成神迹。” “甚么狗屁神迹!神迹是要靠牺牲诸多人命铸成的么?” 七齿象王笑着摇头,“贤侄莫急,你且听听卑人的话。自古以来,先人铸下的神迹——开天辟地、化熊开山、追山而走,哪一件不是天大的难事?贤侄,你且试想,如卑人如今要你杀一鬼王,你可觉如越关山?” 左不正摇头,冷笑道:“杀一鬼王,于我而言十拿九稳。” “不错,你觉得此事轻而易举,那仅杀一鬼王,就不算得神迹。所谓神迹,便是要泥船渡河、身游沸鼎,要历尽千辛万难,百死一生。”象王呵呵笑道。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要给我出个难题?” “贤侄果然聪明。” “那难题是甚么?”左不正厉声喝道,“告诉我,姑父!” 七齿象王的微笑游刃有余,让左不正愈发焦躁。漆黑夜色厚如毡毯,盖在他们头顶,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男人的目光游过夜幕,落于远方。左不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惊恐地见到远处的山岳在缓缓挪腾。 巉岩峻岭像一只巨爪,将荥州层叠围起。月盘钻出乌云,黯淡的月光洒了下来,远方本如浅淡墨印的群山似是愈来愈近,犹如迁徙的巨兽般逼来。它们仿佛在行走,楼板咯吱震动,左不正踉跄了几步。 “山在…走?” 她抬头再望去,这回却惊叫道: “不,那不是…山!” 臃肥男人站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那自然不是山。” 山影渐近,她望见其上漆黑而高耸的颓石,那并非石头,而是盘桓的巨蛇。巨蛇摆尾而行,斑鳞如青玉,无数宫馆房庭如尘沙般在其腹下被碾裂。它生着一张似人的大脸盘,面上仅有一目,慈眉善目地望着在它身下骨肉成泥的卑庶。 山影重重,那巨蛇不只一条。左不正极目远眺,环望八极。她目之所及处,尽是蜷曲的巨蛇。蛇群高耸如云,仿佛能顶天立地。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道,“那是鬼国之民,过去的蛮荒典籍里曾记载有它们行迹,可斗转星移,今世之人已不再记得它们名姓。”他叹着气,旋即哈哈大笑,“卑人画了三十一年的九狱阵,总算再复这佚失的神形!” 左不正握刀的手在发抖。 她看得出来,眼前的这群巨蛇,每一条都抵得上一只鬼王。而鬼国之民如今正如纷纭万骑围在四方,青鳞鳞的蛇身霸踞天地间,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所以,你是想教我把这群…鬼王一般的长虫全杀了?”左不正猛然回头,“你这狗熊秃孙,你知今夜过后,全荥州还有人能活下来么?” 七齿象王笑道:“失一荥州,铸一神迹,有何可惜?” “大梁也是你毁的,你还嫌不够么?” “不够,自然不够。”男人叹息着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象骨凹纹在他指间回环往复,仿佛永不停歇。“只要能铸得神迹,哪怕代价是一两个天下,也不嫌足够。” 左不正咬牙切齿,踩上阑干。 “杀就杀,你以为我怕你耍的这些把戏么?一个鬼王也好,一百个鬼王也好,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七齿象王却笑道:“贤侄且慢,还有一只鬼王不曾登场。” 两人身后的戏声戛然而止。鼓佬儿手里的鼓楗子掉了下来,胡琴的弦猝然迸裂,戏班里的角儿们忽而手掐脖颈,两眼翻白,纷纷倒下,待再从地上爬起时,却变成了染着青斑的走尸。 锣鼓倏尔“当”地一声响,台帘缓动,一个影子缓慢地踱到前台来。 七齿象王笑眯眯地抬手示意: “贤侄,其余鬼王不过是垫戏的丑儿,只有这一只是今日的好角儿。” 那影子走上前来,烛光映亮了她的脸庞。那是个安静的女孩儿,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手里抱着只挑花羊布偶。 “姊姊。”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向左不正叫了一声。 左不正倏然失色,惊叫道,“三儿?” 她跃下阑干,冲向象王,一把揪起他,怒喝道,“你将三儿怎么了!” 象王遗憾地摇头。“她已不是左三儿了。” 左三儿的肌肤在剥落,身上露出血色。她的脸庞却在发青,像僵硬的石头。 “如今的她…是闍婆鬼子。”
第二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 易情背着祝阴,在夜色里张皇奔逃。 几道惊电忽而自头顶劈开,电光茫白如霜,像横亘天宇的裂痕,照彻八荒四极。他抬头望去,只见四周皆是屈曲的巨蛇,如盘根虬结的古木丛黑魆魆地密布四方,那是古书中记述的鬼国之民,因九狱阵诏令而现世。 易情战栗不已,忽而想起数月前他与祝阴下山时,曾听师父提起过,近年大梁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溪河汇入城中。仔细想来,那不是山,而是这些盘踞的巨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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