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上,只见饿殍遍地,经棚前却排成几列长队。瘦骨伶仃的饥民在诵经的僧人面前大叩大拜,抖着唇祈求。 两人走过去,却听得饥民们哀声阵阵,不住低语:“观世音菩萨,求您乞怜!赐我以饭食,消了身上这青紫症…”拜罢菩萨后,一群破衣烂衫的人挪着步子,又去拜另一处神。 左不正听了,若有所思。易情却心下惶然,四顾张望。灾荒是何时开始的?他仿佛望见了十年前的光景。黎民争吃着地上的几条发腐菜叶,身躯浮肿,四体却消瘦,像无助的饿兽。 木匠铺前挤满了人,棺材摆满了铺面,有一只狸样的木雕摆在中央。那是当地人俗称为“马溜精”的黑眚,是传闻中会带来灾厄的妖怪。众人对那木雕叩首频频,有人叹道,“也不知咱们的祈愿声儿能不能通达上天。” “咱们只能干坐着,等神仙乞怜……” 左不正听了,揪起易情,转身便走。易情被她跌跌撞撞地扯到社仓前,却见一幢幢囷仓林立,像一只只蘑菇。守仓的侍卫圆润而白胖,倚着门瞌睡,头点得如鸡啄米。 “你要做甚么?”易情忽觉不妙,赶忙问道。“不是说好了,咱们在外头闲晃的么?要是动静闹大了,你那姑父不就会赶来啦?” 左不正说,“来便来,我怕他么?” 她一脚蹬上谷仓门,将侍卫踢了个四仰八叉。侍卫惊叫着醒来,见了她后,又赶忙恭敬地弯身,叫道:“左小姐,您光临此处,是要办甚么事?” 左不正叉着腰,说:“你们社仓里这么多粮,怎地不放出去给灾民?” 侍卫抹着汗,道,“这粮是左氏和文家的,家主吩咐小的看着,小的不敢乱放呐。” 左不正摆手,“没事儿,我放便成。” 侍卫瞠目结舌,看着她抽刀出鞘,欲斩出粮口,赶忙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去,叫道,“左小姐,不可斩,不可斩!您这一劈,粮米都要落进地里!” “那不劈出粮口,改劈你的头,成么?”左不正似笑非笑道。 “这…不……不成的。” 少女拿刀鞘敲着肩,说,“那你去拿三千个麻袋子来,快点,愈快愈好。” 那侍卫见她强横,不敢忤逆,赶忙去寻了百来个麻袋。这数儿虽不够,却也能凑合。左不正将三儿在一旁放下,叫易情一齐过来装米。待装好了,左不正飞身上檐。 天上时而有时值的灵官巡逻,她逮着了一个青衣小官,一刀劈去,将他从祥云丢下,再将米袋子装了上去。那小灵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被她扔下云去,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嚎啕大哭。 易情也被她甩上祥云,看着她驱云飞向街衢。地上的饥民抬首仰望,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左不正把装米的麻袋抛下,他们高举双手,连声欢呼。 “你这是在作甚么?”易情道。 左不正笑道:“没看到么?我在做神仙啊。”
第二十一章 桃李偶同心 浮翳山海祥云杳霭,山岭苍茫。云彩漫荡,如雪白的浪花。远方有虎头龙在云海里遨游,烂漫的辉光随伴身侧,像洁白的飞雪。 左不正踩着祥云,抱着左三儿,和易情从荥州中一路游出。越过盘古山,穿过茫茫白云,不知飞了多久,他们终于抵达浮翳山海。眼前白皑皑的一片,看不到尽头。易情坐在祥云上,道:“我们来这儿又是要做甚么?” 左不正扛着金错刀,吊儿郎当地在云首闲晃。“来这儿暂且避几日。咱们三日后成婚,这其间若是教臭姑父寻到咱们便不好啦。况且,三儿也要养几天的伤。” 左三儿已醒了,呆呆地坐在云上。她身上伤口已愈,却紧紧抱着布偶不撒手,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小石头。左不正回望着荥州,若有所思,易情知她是在想先前开粮仓的事儿,便道,“你先前说,你要做神仙。现在正值荒年,你不如多多赈济灾民,他们若是感念你恩德,确是能认定你铸下了神迹,推你上天廷的。等这几日过后,你回荥州时,还能继续开粥厂接济他们。” 左不正摩挲着下巴,道,“粥是要施的,可仅是施粥,便能助他们度过凶年么?我今日施一碗粥,饱了一人的肚,可凶年若持续十年,咱们家中的粮也够发十年的么?” “所以我在想一个法子,一个能彻底结束凶年的法子。”左不正说。她忽而在易情身边一屁股坐下来,仰翻在祥云上,长长地吁气,“唉,真不知道这大凶年是怎么来的,不是说一甲子方才遇见一回么?不过这么一算,距离上次凶年,也有足足七十年啦。要是先人仍在,我倒还想问问他们是怎地度过这难关的。” 易情沉思片刻,忽而想起他在梦里见着的那于地上迤逦的血光,那是召鬼的九狱阵法。话不必说,定是七齿象王布下的。他曾用宝术特地改画过阵迹,却不起效,要怎样才能破去这阵法? 他想了想,对左不正道,“我倒有个法子能止住凶年。” 左不正好奇道:“甚么法子?” 她侧着脸看易情,双目里像有清泠泠的春江在流淌,淡红的颊如压蕊团花,艳丽而收歇了戾气。易情一怔,旋即笑嘻嘻地道: “把你姑父打一顿,便好了!” 十年前他避开了凶年,照常理而言,下一回凶年该在一甲子之后。可如今七齿象王让凶年之期提早降临,一切的罪魁祸首该是那男人。 少女也愣了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不错,这是个好法子!” 飘了许久,远方浮现出冰棱般的山影,云浮在半空,像巾子一般环着山腰。他们像无垠海面上的一粒浮尘,渺小而孤寂。龙游于云间,响声簌簌,左不正又跳起身来,说:“不过嘛,虽说我是很想将臭姑父抽一顿,可那冷山龙着实太强。我得比他更强,才能有可乘之机。” 易情记起她是每顿能给自己三个馒头的主子,谄媚地拍马屁道:“假以时日,娘子你一定能道有所成!到了那时,甭论一个冷山龙,便是打十个他,你也不在话下!” 左不正听了,朱唇扬起,很是高兴,却道:“可光阴不等人呀,等我强得举世无双了,这凶年也得害死不少人啦。” “那你要如何是好?”易情问。 她忽而狠踩祥云几脚,叫道,“驾!”那祥云竟也像马儿一般飞腾,发出飒飒风啸声。一眨眼间,他们飞进数里,眼前有五色螭龙游弋,像在云海间被漂涤的彩绫。 风儿拂起左不正如墨的发丝,她凛然笑道,“我要变强,要救灾民,要揍臭姑父。这三件事,我要一起做!” 话音落毕,她倏尔双足一蹬,如飞电腾空。金错刀陡然而出,月钩般的寒芒仿若照彻天地。五色龙惊惶地游散,却被她猛然踏住头颈。刀刃撕开烈风,少女如鹞鹰般猛扑而上,一手疾出,揪住了螭龙尾。 她的动作利落而迅疾,一下便将五条螭龙打成了一只大纽扣结。螭龙惊声尖叫,待望清了左不正的面容,赫然而怒,嚷道:“粗俗的凡人!竟敢动咱们玉叶金柯的龙种!” 左不正的笑如出鞘神锋,锐利得令人心惊。她将被捆成一团的螭龙在手里抛耍,道,“噢,甚么龙种?我只见到了一团爬虫。” 螭龙奋力扭动,那结却打得愈紧。易情看着它们讪笑,问左不正道,“你捉它们来作甚?” 左不正说:“自然是有妙用。”她扭头,对它们说:“喂,臭地蝼,你们之中有管雨水的么?” 五色螭龙们对视一眼,忿恨地磨着牙道,“咱们凭甚么告诉你……” 左不正解开它们的尾巴,又紧紧地打了个双钱结。成团的螭龙们痛得打滚,七嘴八舌地叫道:“我说!”“我来说!”少女放开它们,那五只脑袋又凑在一块儿撕咬起来了,红螭咬着青螭,黄螭衔住白螭,叫嚷声胡杂,“我先说!”“你不准说!” 左不正将它们的脑袋拉开,鼻青脸肿的青螭才怯生生地道,“咱们龙种里本有个管雨水的,可后来上了天廷做了个芝麻豆点儿大的小官,如今便无人来管了。” “连下雨都管不了?你们随便寻条长虫来管不成么?”易情只觉难以置信。 红螭叫道:“不成!不成!雨乃天地之施,如何落雨得全听雨师的吩咐!哪儿需贫水,哪儿需淖积,落几滴雨,都得听上头安排,咱们担不起这责!” 左不正说:“所以,你们没人…呃,虫管这事儿,天上就不会下雨?” 黄螭忿忿地叫,“咱们不是虫,是尊贵的龙种!太上帝说啦,凶年时不许下雨,要下的话,需得降十倍于常年的雨量。” 五条螭龙阴险地嘻嘻笑起来,“愚昧的凡人,在凶年里不是渴死,便只得淹死,快哉快哉!” 左不正掐住它们的脖颈,甩了几圈,螭龙们登时尖叫连连。少女说,“够了,我知如今是无管雨的龙在了。那我换个问题,你们中有哪个会喷水的,说。你们若不说,我便将你们拧成麻花,用碧油煎了。” 一条细而弱的蓝螭被其余四螭叼了出来。螭龙们尖叫:“是它!”“只有它会吐水!” 左不正拎起那蓝螭,在刀锷上盘了几圈,对它凶神恶煞地道,“那你就跟着我走,知道了么?我叫你往地下禾田吐水,你就给我吐。” 那蓝螭战战兢兢地点头。左不正很是满意,将其余螭龙一抛,远远丢进云海里。易情躺在祥云上翘着二郎腿,欣慰地瞧完了这一场闹剧。看来他在人间后继有人,在阻遏凶年此事上,左不正兴许要比他做得更好。 待左不正跃回祥云上,易情叼着一小缕飘飞的云絮道,“光是往田里浇水有甚么用?如今这地里皆是土,并无柔壤,坏土上哪儿生得出好苗?” 左不正说,“这也好办。” 她踩了踩祥云,那云气便驯服地下落,一瞬便坠了千丈。三人向下飞跌,一会儿便降落在地。四周是一片幽山静林,翠色绵绵。一道土径边立着一株大栎树,树下立着只小小的土地神龛,神龛前摆一大竹盘,上置祭拜用的公牛蹄子与蒌叶。左不正跳下地来,用力跺了跺脚。见地里没动静,她便走上前去,一刀劈出。两人合围粗的栎树坠了下来,倒落在地,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烟尘滚滚而起,易情抱着左三儿,瞠目结舌。待尘灰落定,三人眼前却现出个人影。只见那人身形矮小,巨首儋耳,皱纹满面,乌帻白衣,像是个怪小老头儿。那小老儿死死撑着栎树,不教它倒下,脸涨得血一般红。 小老儿叫道:“是谁劈了这树!” 左不正笑嘻嘻地上前,道,“是我。” “为何要劈!”小老儿心急如焚,扯嗓嚷叫,“这树倒了,老拙的屋舍便没了,你不知道么?” 少女东张西望,故作不知,吐舌道,“哪儿有屋舍?我瞧这里稀无人烟,离最近的小张庄也有几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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