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作出张牙舞爪的模样,说:“吃。三儿。” “这只鬼会吃你?” “姑父。割肉。”三儿断断续续地说,“喂。鬼怪。” 易情沉默了片刻,将目光移向她的手腕。那儿有一道可怖的疮疤,一直蔓延进金丝袖管里。她的手腕很细,如易折的蒲苇。因为左家人将她身上的血肉割下,喂给了闍婆鬼子。 几个着鸦青袄子的丫鬟叩响了格扇门,低低地道:“主子,用膳的时候到了。” 易情牵着三儿的手,跨出槛去。丫鬟们的脸色暗沉沉的,像融在了夜色里。廊檐下坠着几只灯笼,火光摇曳,像巨大的血滴。一行人走到正房前,丫鬟们牵起了三儿的另一只手,说,“主子请暂且在明间用膳,三小姐随婢子们来。” 易情却忽觉衣摆一紧,低头一看,只见三儿捉住了他衣角,紧紧地攥着,眼中映满了滟滟的红光。 她仿佛在向自己求救。要是被带走,她又不知会被带到哪个黑暗的角落里。易情蹲下身,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抬头对丫鬟们笑道:“不,我一个人吃酒,常嫌兴味不足。得要个小美人儿来伴。你们走罢,我来陪你们三小姐。” 丫鬟们面面相觑,迟疑道:“三小姐还未及学岁,主子是不是太……” 易情说:“七嘴八舌的,唧唧歪歪甚么?我是左家的主子了,平日里是要横着走路的,你们少对我指指点点!” 他粗着嗓子说罢这些话,抱起了三儿,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丫鬟们道:“对了,要是你们见着了象王,就与他说,少行些歪门邪道,要是敢召鬼王,大司命便会来抽烂他的屁股!” 撇下丫鬟们,易情抱着三儿溜进了正房里。明间中只点着一支白蜡,没甚么烟火气,冷冷清清。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一张圈椅,桌上摆着一碟五香牛肉,十几只白馒头,一小盒莲花酥。他馋涎欲滴,将三儿放在灯挂椅上,伸手便拿起一只馒头欲啃,却觉不对。 仔细一看碟缘,散落着些发紫的药粉,约莫是掺进了能药死人的孩儿菊。 他掰开馒头,却见里头浅紫的药粉更甚,书成几个大字。 易情对着烛火一看,那用药粉写的字写得潦草狷狂,是七齿象王对他下的战书: “——逆我者亡。” 易情没动晚膳,去井边汲水洗净了手,将前几顿藏在衣里的冷馒头掏出来,分了一半给三儿。七齿象曾是他手下的胥吏,如今却肖想着要召出大批鬼王来铸神迹,他不能任这厮残害朝歌人。鬼王弓槃荼也是左家召的,他还与左氏有一笔债要算。 翌日晨起时,他到庭院中闲晃,扯马头墙下的山茶花,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七齿象王。 一抹红影飘到眼前,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叫道: “师兄。” 易情抬头,却见祝阴勾唇浅笑,笑意明艳,仿佛连满园火红的山茶花都陡然失色。祝阴在府中倒座房里住了一夜,与下人们挤在一起。神龛无处安放,他只得在榻边摆了几只神君的陶人,又怕有人起夜时碰跌了,便惴惴不安地揣在怀里过了一夜。 祝阴开门见山地问:“鬼王在何处?” 易情想起自己哄骗他来的缘由便是要杀鬼王,这厮约莫是想杀完鬼王后便脚底抹油开溜。 “别心急,鬼王还未长好。”易情说,“方种进花盆里两日,待我多浇些水,不日便能长成。” 祝阴说:“噢,既然还未长成,祝某也不可游手好闲,今日便去大梁城中除些余留的三尸鬼罢。” 他一摆袍袖,转身便要驱风而走,却被易情抱住了腿,叫道,“师弟,留步!这里有个坏得透顶的姑丈人,要拿我性命!你得贴身护我,不然我会死无全尸!” “他要拿师兄的性命,又与祝某何干?” 易情叫道:“我和你红线相牵,是性命攸关的一对儿。我若是死了,你也不会好过,所以你得救我!” 祝阴却微笑:“甚么一对儿?师兄的另一半分明是左氏千金。她的绣球砸中了您,您是她的赘婿,而祝某只是一个给您梳头的小厮儿。” 这小子真是睚眦必报,易情恨得磨牙。祝阴拖着他行了几步,总算停下脚,扭头道: “既然师兄执意相留,祝某便不再移步。可除魔之事一日不可耽搁,师兄知道这里近处可有妖魔么?” 易情正发着愣,却见一个凶邪的微笑在他颊边徐徐绽放。 “对了,师兄不正是妖魔么?既然您不许祝某离您身边一步,踏出左氏宅邸。” 祝阴活动着腕节,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笑靥如花。 “那今日…祝某便来祓除您罢。”
第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 竖穴地宫之中回声悠悠。地底极冷,岩壁上结的冰泛着幽幽蓝光,土圹里洒着淅淅沥沥的血,像断续的笔痕。 寥廓的地宫里弥漫着血腥味。血迹犹如蛛网般向八方流淌,中心处立着刑架,一个女孩儿孤伶伶的被捆于其上,手脚皮肉翻卷,血洇湿了金线裙子,落进地里。 三儿垂着头,漆黑的眼珠里映出脚下诡谲的图阵。左家人们割开她的皮肉,在土圹中蘸血作画,倒画了日月灵旗的纹样。如此一来,阵法召出的便不会是神灵,而是鬼怪。 竖穴如同一条狭暗的产道,而她便是鬼王的胎孕之处。 每月的对望日,她都会被带到这地宫来,被取血割肉。月复一月,只为唤醒闍婆鬼子。血阵愈画愈大,凶狞的鲜红密字爬进暗道之中,她不知这些字将会去往何处,最终又会夺去何人的性命。 三儿只知道她是阵眼,是这炼鬼阵的中心。她是左家的祭童,宝术名为“十秩不腐”,虽不会死,可身上依然会留下斑驳的伤痕。初次取肉时,七齿象王手持独股杵,缓慢地在她背上刻字,那是一个“凶”字。疼痛像毒蛇一般在脊背上游弋,象王与她说: “三儿,你注定是天下的祸凶。” 男人抚上她身上的伤痕,粗砺的指腹缓缓游弋。他贴着三儿的脊背,近乎痴醉地道。 “…但你却会是左家的福气。” 不取血的时候,左三儿就会与自己的羊布偶玩耍。她有一间偌大的寮房,能塞得下上百人。可房中除却她外时常空无一人,只有布偶会永远陪着他。她时常将它抱在怀里,与它形影不离。有一次她将布偶的手脚扯下,发现它不会流血,里面是洁白的絮子。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取出针线,将布偶缝好,她才发觉布偶也与她不同,手脚不会自个儿长好。 她发觉自己像个异类,比起人,更近鬼怪。她白日里醒得多,夜里心悸连连,手脚总不听使唤,她像一具干瘪的尸体。 刑架之上,女孩儿喃喃道:“三儿。鬼怪。” “三儿。是。鬼怪。” 疼痛像潮水一样袭来,她阖上双眼,在这股浪潮里慢慢窒息。 —— 雪落之后,树梢像缀满了银箔。冰晶在白日下闪闪发光,雪尘之中,一个白袍少年在狼狈奔逃。 他拖着瘸腿,拼力扎进鹿韭丛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儿。一个噙笑的红衣人却于他身后陡然浮现,捉住了他颈中缠着的铁链,用力一扯。 桂树上的雪扑簌簌而落,浇了易情满头满脸。他惊叫一声,用力扭过身,却见祝阴莞尔一笑,如有春风拂面,道: “小妖怪,怎地不逃了?灵鬼官要来捉住你,将你扒了皮,拿去煲汤啦。” 易情挣扎,却被缚魔链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狠狠地瞪着祝阴,张牙舞爪地挣扎。祝阴灵巧闪过他的拳头,却被他一口咬在腕节处。红衣门生吃痛,禁不住松了手,易情像鱼鳅一般滑出他臂弯,一溜烟地便跑了。 临跑之前,易情向祝阴吐舌瞪眼,大扮鬼脸,得意洋洋地吹嘘,“甚么狗屁灵鬼官?一个小妖都捉不住,罢了职算啦!” “师兄,站住!”祝阴咬牙切齿地叫。 “我有本事跑,你有本事便来追呀!”易情说,脚底像抹了油,顷刻便不见了。 逃到湖边,易情方才松了口气。他这师弟果真心眼如针尖儿样的小,昨日在船上扯苦薏花儿,决定今天要痛揍他,今日真的就狂性大发,要抓他去煮了吃。 浮雪像白而软的团子,在湖上悠悠地漂着。湖对岸像是搭起了一个粗梁挑檐的戏台子,咿咿呀呀的戏声远远地飘来。易情望了一眼,却发觉回廊里摆起了桌椅,一个圆而肥硕的人影陷在皮毡里,正吃着烟,乐呵呵地看戏,像是七齿象王。象王身旁摆着几张官帽椅儿,搭脑上露出两个圆圆的脑袋。其中一个头拢冲和巾,屋顶似的高高翘起;另一只脑袋上却梳着锥髻,别着玉兰簪子,明珠在簪上调皮地闪光,像是一粒小小的冰晶。 七齿象王今日有客?易情满心疑窦。 他正远眺着湖对岸,却忽觉一股寒风掠过耳梢。湖面像揉皱的缎子,易情低头一望,隐约瞥见身后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有人! 腰间忽而被重重一撞,有人狠踹上他的脊梁,将他蹬进湖中。易情打了个激灵,手指猛地一划,淋漓淡墨在指下化作坚冰一片。 他重重摔在了冰上,正要就势一滚、翻身起来时,一只手突而从后伸来,牵着缚魔链,狠狠勒住他头颈。身后的那人抓住他的发丝,将他的额用力往冰面上磕去! 剧痛如惊雷般在头上炸开。一下,两下。冰面上裂开细密的裂纹,易情额角伤口开裂,血染红了冰雪。冰面被磕裂了,易情被按着头,往水中掼。 冰水流入口鼻,易情挣扎着想翻身,可那按着他脑袋的手如铁钳一般。窒息感裹住了头脑,他混沌地想,是祝阴么?祝阴真想置他于死地? 手脚渐渐垂软,他再无气力。手指僵硬地游移,他在水下艰难地画出一支长芦管,含在嘴里,管梢绕过他的胳膊,探出水面半寸,竟也没叫身后那人发觉。那人以为他已昏死,提起刀,利落地往他心口刺下。又拿缚魔链捆住他的手脚,拴上湖边的大石,提着他的脚腕,丢进湖中去。 湖水泛起剧烈的浪花,点点白浪碎在嶙峻湖石上。波纹渐渐平歇,湖面依然平静如镜,唯有对岸婉啭的戏声不绝。 氤氲的雪雾里,象王捧着八角手炉,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 正午时候到了,天却依然阴冷,云朵像稀散的棉絮子落在天上,穹顶是一片黯淡的青灰。 祝阴踩着雪,在湖边走了几圈儿。他东张西望,似是在寻人,时不时扬声叫上一二句,“师兄,师兄?” 曲折的廊道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雪压刺柏枝头时扑簌落下的声音。祝阴寻了易情半个时辰,可依然不见其人影。 “师兄,祝某来打你脸蛋啦。” 庭里没有回声,祝阴认真地想了想,又叫道,“不打脸蛋,打屁股蛋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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