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雪点自空中飘下。 继而是第二粒、第三粒。干涸的大地被洁净的白雪覆盖,苦吟的黎氓渐渐被雪染白,声息渐渐平静。 易情始觉自己在梦中。方才的痛苦太过真实,他好似回到了过往。洁白的梦里,日轮像蒙上了一层纱。一株槐树孤伶伶地伫立在雪原之上,有个艳红的身影站在树下,遥遥地对他呼喊: “神君大人!” 他踉跄着走过去,先时是挪着步子,后来是拔步飞奔。树下的那人影渐渐明晰,面容朗秀如玉。他像是看见当年天记府前的那株槐树,纷扬的槐花里,那人的身影与那时等候着他的神官的影子逐渐重叠。 最后汇作一处时,他看见了祝阴焦切的笑靥。 可下一刻,祝阴却唤他道:“…师兄!” “师兄!”那声音似从头顶传来,划破了梦境,有人揽着他,一迭声地叫道,“师兄,醒醒!” 易情倏然睁眼,却觉额角一片濡湿。 他方才跌倒在地,额头不慎磕到桌角,血流不已。有人用抹了药的绢巾按在他头上,他艰难地抬眼,却见濛濛的日光掠过檐角的三清铃,落入殿中。有人端坐在光里,将他的头枕在膝上,轻柔地按着额上的绢布。 祝阴垂着头,如墨的发丝倾泻在颈侧。发觉易情睁开眼后,他沉默片刻,只叹息着道了一句: “师兄,祝某不过是去别殿取些纸墨。你怎地这般不叫人省心,竟昏死在了三清殿里?” 易情凝望着他,久久无言。 曦光勾勒出他明净的轮廓,像有袅袅烟雾在空里盘旋。 “要不是祝某可听风语,”祝阴平静地道,“您说不准就要一直在此处躺下去,直至血流个干净,半月后再被人发觉您横尸此处。” 易情动了动身子,依然沉重如铅,头上仍旧刺痛难当。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道: “谢…谢。” 红衣门生说:“不必谢祝某。祝某本不想救您,现在可正在心中后悔着呢。” “那为何要…救我?” 祝阴说:“因为此处有神君大人牌位,算得神君大人面前,不可有半点血污沾染。” 神君大人,又是神君大人。易情哑然失笑,缚魔链在颈中一片冰凉,他无法对祝阴说,自己便是他所供奉的那位神君。 这时却听得祝阴轻声道:“师兄…有时真是和神君大人颇为相似。” “…为何这样说?” 祝阴低低地笑,神色里却有道不尽的哀思,“一样的笨。总会将自己逼到遍体鳞伤,却又遮遮掩掩,不愿教旁人知晓。” “祝某已经看着他这样自害…许多年了。” 易情无言以对,脑中却一片空白。祝阴似是对大司命颇为熟识,可他为何却无太多关于祝阴的记忆?莫非他身为灵鬼官时,一直都是远远观望,不曾走近? 正昏沉地转着脑筋时,祝阴发话了。 “师兄,你莫要误会。祝某不是在夸赞你。你又笨,又是个妖怪,真是教人讨厌,比不上神君大人万万分之一的好。”祝阴低声道,“是不是把你丢出去,一辈子锁在别人家里,祝某就不必再见你的面?” 缓了一阵,头痛稍解。易情捂着头,说,“你既然讨厌我,见我牵缘线时,又为何一副不快的模样?” “哼,那是因为瞧师兄要去祸害别家姑娘,替她深感痛惜罢了。”祝阴冷笑。 说着,祝阴扶正了易情的脑袋,松了手,嫌恶地拿绢巾抹了抹手。 “下不为例,要是下回师兄倒在路上,祝某可万万不会救了。” 易情说:“可是我又笨,又是个妖怪,还很弱,要是一不小心死了,依咱俩之间牵的缘线,你是不是也得陪着一块儿死?” 祝阴向着他,红绫后的双目仿佛绽出一片冷冽精光。 易情接着道:“不如这样,你且入左家,护我周全。想杀我的人是那左家的家主,若有你在,我既不必与那姑娘画红线,你也不必忧心我猝然与世长辞,带着你一块儿想死,是不是项划算的买卖?” “胡说八道!”祝阴怒喝,“要祝某随你一起入左家?是要祝某做个伏侍你的厮儿,还是做个替你梳妆的丫头婢子?” 易情只道:“左家想召鬼王现世。” 祝阴沉默了。 易情接着道:“你杀了鬼王,众鬼群龙无首,自然势力大减。这样一来,你杀妖鬼岂不是更为方便?是不是能更早再见你那位神君?” 果然,一提到“神君”,祝阴便沉默不语,神色凝重。 正思忖时,一个影子忽而从殿门处探出头来,佩刀的少女大摇大摆地走入三清殿中,见了易情,奇道:“脓包,你怎地躺在这儿?头上怎伤了一片?” 易情靠在祝阴的膝上,舒舒服服地道:“我吃多了酒,醉卧美人膝。美人伤我心,我伤头盖皮儿。” 左不正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叉着腰,说:“方才我与那漂亮道长商议了一番,咱俩的缘线是结不了了的。钱我也不收回,就当是予观中的善款。可这样一来,我那臭姑父准蠢蠢欲动,欲要寻个法子杀你,你说该如何是好?” 易情倒答得很快:“那便寻个护卫,保我性命罢!” 少女狐疑地看过来时,他说:“我已寻到了个好人选。那人会施两样道法,神通广大,又曾是天廷武官,体壮如牛。咱们将他带回左家去,他定能防下你叔父的种种偷袭,你说好么?” “好自是好。”左不正蹙着眉,问道,“可你说的那人,又在何处?” 易情捂着额坐起来,拍着祝阴的肩,丝毫不顾对方的脸黑成了一片,“向你隆重推介我的便宜师弟!” “师弟?你俩不是不相识么?” “先前不认识,可方才我俩略略一叙,他便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欲入我师门,甘做我小师弟。”易情笑嘻嘻地道,“他说,他能做个伏侍我的厮儿,还能做个替我梳妆的丫头婢子。” “你看成不?咱们就要他了!”
第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 天坛山上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百里之外的黎阳县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儿正背着一身蒲芦,在街头闲晃。 微言道人头拢冲和巾,着一身披纱大褂。他慢腾腾地踅到了药市中,只见一个头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牵着几只橐驼在摊棚边歇脚。山客们驮着背篓,将一张张油纸铺开,把采来的、还带着清露的草药放在其上。人人皆脸色凝重,面黄肌瘦。 街市里弥漫着一片死寂,一张张干瘦的面皮麻木而悲凉。一个戴蓑笠的老农低声叹息:“收成不好,草木枯败,凶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着油纸上的几株可怜巴巴的苦菜,缓慢地道。其余人似也有同感,或轻或重地叹息,哀声连成一片儿,像浪涛般起伏。饿殍伏在斑驳的墙根边,乌蝇在其上嗡嗡地盘旋。 微言道人也寻了片空地坐下,展开油纸,将自己腰间的葫芦一个个解下。他背着无为观人下了山,一个人解下船缆,渡过卫河,就是要将近些时日炼成的丹丸拿下集市里卖钱。无为观里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饭,饭得靠银子换来。 胖老头儿坐稳了,将两只大掌搭在膝上,对那老农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可不对,凶年可没来。” “凶年怎地没来?”老农摇着头叹息,“我家高祖曾说过,灾荒一甲子一转,总归要来。凶年来时,天上的鸟雀皆会折翼,地上的走兽遭遇瘟病。到头来无一人能活,皆是定数。” 周围的山农窃窃私语,有人说:“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咱们天相祖辈叫它‘荒年’,米豆皆被争着食完。他说,是地上的人太多,地里的粮却有限,于是神明大人想出了这法子,要考验咱们。积德多的人能活,上辈子造孽的人便该死。” 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俺们烈祖传下来一句话,说是‘福祸相依,吉凶分庭’,说的是这天下的吉与凶皆有一个定数儿,若是有人将福气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该遭殃。” 有山农嗤笑道:“哈,会有谁将福气拿走?即便拿了,又会拿到何处?” 方才那说话的山农道:“俺们烈祖说,会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们凡人生来便是活该要吃苦的。” 他仰起头,黑黢黢的脸向着澄净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还说,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这样一来,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这些话,摸了摸饿得震天响的肚皮。他想起天坛山里自己的那亩围着篱笆的菜田,近年来时而大旱,时而暴雨,今年地里泡烂了菜根。他去寻野菜,草叶却又时而被山洪冲走。他们是道门,香火钱进得虽多,却又在下一回给受灾黎氓画消灾符时用了去。他们平日里少敛财,也难糊口。于是近些日子里,秋兰随着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这老头儿拿到市上卖。 胖老头望了一眼药蒲芦,忽而鼓起两腮,开始扯着嗓子叫卖:“金精大丹,一分十丸!养性无病,益寿延年!” 一旁的路人却笑:“凶年到了,咱们填肚子还来不及呢,谁屑吃你那养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问道:“有吃了能填肚饥的药丸子么?” 微言道人方想开口,可腹中当即应景地响起一阵辘辘的饥声。旁人轰然大笑,有行人道:“看来吃再多的药丸子也练不成辟谷之术!” 胖老头讪笑,刚想再扯着嗓儿吆喝几句,却忽见巷口转出一个着破烂短衣的男孩儿来,神色里带着异样的悲痛。 “老蟊贼!”小少年叫道,从脚边捡起石子,狠狠地往微言道人扔来,“你又在这儿诓人!” 老头儿连滚带爬地起身,拿宽袖拢住头顶,石头砸在臂上,不一会儿便现出一片青紫。微言道人慌乱地叫道:“甚么蟊贼?小娃娃,你莫要血口喷人呐!老夫在这儿做正经生意,你却来搅甚么浑水?” 男孩咬着唇,唇上现出一道血痕,目眦尽裂,眼里血丝鲜红:“你就是被碾成灰,我也认得你这无耻头脸!你前些年卖了几丸丹丸给我娘亲,说是能治疠气,又能解肚饥。谁知那药丸里被你包了石块,我娘吃了,石子儿坠破了肚肠,便硬生生被疼死了!” 买药的山农听了这话,皆脸色一变,拿异样的目光望着微言道人。 几个着麻衫的小孩儿忽地从墙后蹦出来,对微言道人异口同声地道:“骗子,骗子!” “老夫,唉,这……”微言道人满头大汗。小孩儿们奔到他摊前,伸手抓住油纸上放着的药丸子,手指用力,在掌心里碾碎了,叫道,“这里头包着泥巴!” 微言道人汗出如浆,叫道:“甚么泥巴,这是药粉!” 有人这时却叫道:“喂,老头子,你是不是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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