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们听他这话,惊惶异常,高声叫道:“家主大人!” 又有人连忙叫道,“无耻小儿,速速退下,莫要对左大人无礼!” 风儿穿梭在竹篁间,林叶沙沙而响,像细细密密的拨弦声。红衣少年笑道,“诸位说谁是小儿?只怕是论起年纪来,各位的太祖见了祝某,也只得恭敬地跪地,叫一声爷爷。” 他转过脸,向着象王,似是在为难。良久,他收起剑,长叹一声。 “唉,可惜啊,真是可惜。” 七齿象王强作镇定,问:“有甚么可惜的?” 祝阴将剑缓缓收入鲨皮鞘中,叹息道,“您是个凡人。祝某是不会对凡人下手的。” 天廷神官虽能屠戮鬼怪,却皆不得对凡人下死手。七齿象下了凡世,投了凡躯,便是个凡人。横伏在地的黑衣人们缓慢爬起,揉着青肿的伤处,面面相觑,曲廊上无一人被杀死,祝阴没取他们的性命。 走过琉璃楹柱,祝阴驻足于方桌之前。他垂头向着跪倒在蒲垫上的那白袍少年,神色淡泊如水。易情已跪伏在地,气息奄奄,袍摆上血迹如乱眉散落。祝阴弯下身,搀着他胳臂,将几近昏厥的他背在背上,对左氏家臣理也不理,转身便走。 “喂,小子,站住!” 黑衣人们群情激奋,有人高喝出声。 “动了家主大人,你便想一走了之么?” 众声杂嚷,七齿象王捂着脖颈,嘶声咳嗽,胖脸胀成了猪肝紫。待咳声略平,他抬起血丝遍布的眼,道: “灵鬼官,你真就如此放了卑人?” 红衣少年足下一顿,头也不回地道:“不然呢?要祝某立时将您就地正法么?” 七齿象王抚着脖颈,那儿有一处淡淡的血痕。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然的白齿,像嗜血的野兽。 “你会后悔的。”男人说。 祝阴说:“祝某后悔的事多如尘沙,早数不清了,也不缺这一件。” 他背着易情,踩进雪里。天与地一片茫白,雪白的树影溶进天宇里,只有他的一袭红衣如艳丽的火苗,灼烫了众人的眼帘。 红衣少年垂下头,放轻了声,言语里挟着一丝哀婉。 “何况,若是杀了人,破了天廷律令,祝某就无缘再与神君大人相逢了。” 雪落了下来,坠进湖里,像碰碎了如镜的水面。祝阴背着易情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片在脚底吱咯儿作响,易情在他颈边急促地呼吸,吐息像烧沸了的水,滚烫地落进颈窝里。 不一会儿,他们便将象王与黑衣人远远抛在后头。血落在地里,又很快凝了冰。易情背上挨了一刀,神志不清,额上还发起了烧。祝阴想,凡人真是脆弱,仿佛一件瓷器,一下轻磕便会碎去。 分明是冰天雪地,可背上那人额上却沁了细汗,发丝被打湿了,一绺绺地贴着额。过了片刻,易情勉强支起眼皮。祝阴看不见,他的眼角烧得殷红,带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靡丽。 “祝…”易情艰难地道,“祝……阴。” 祝阴问:“何事,师兄?” 易情勉强还有些神志,朦朦胧胧地知道是祝阴救了他。他说:“为何…要助我?” 祝阴叹息:“师兄与祝某之间不是还牵着那破红线么?师兄要是死了,祝某得殉情啊。” 他扭头道,语气欣快:“如何,师兄?趁您这时对我感激涕零,帮祝某把红线断了罢。” 易情摇头,说:“你休打这算盘…要我断红线,你还不若…现在把我丢湖里去罢。” 要是真断了红线,祝阴这厮定会狂性大发,将他揉搓个百来回合,再喜孜孜地把他送往阴府。果不其然,祝阴听他一口回绝,很是恼火,一下便松了手,将他摔在雪里。 易情跌入雪中,骨碌碌地滚了一圈,牵动伤口,低吟一声。而就在摔下他的那一刻,祝阴亦忽觉心口针刺似的一痛,禁不住猛地揪紧衣襟。 这是缘线之效,若是对对方做了甚么怀抱杀心之举,一颗心便痛得厉害。祝阴纵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得从染血的雪堆里再屈身抱起他,往房里行去。 易情低低喘着气,倚在他臂弯里,说,“这回又不讨厌我了?” 祝阴磨着牙,道:“何止讨厌,简直是厌恶,恨不得要将您千刀万剐。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乞皮癞脸的妖怪,碍着祝某再见神君?” 寒风拂过廊檐,檐下悬着的胖灯笼摇摇曳曳,像一粒粒冰糖葫芦。祝阴托着易情的腿弯,抱着他在雪里走。沉默良久,红衣少年忽而道。 “但是,比起会召鬼王残害世间的凡人,祝某还是觉得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要来得好些。” 怀中的人喘着气,似是没听到他的话。 入了厢房,风雪声被隔在门外,世界仿佛一片清寂。祝阴将易情放在榻上。他在铜盆里点了木炭,将烧热的炭块放进手炉里,罩好罩子,放到易情身边。待房里有了些热意,他走到榻边,取下云履,去解易情的系带。易情还略有些知觉,含混地呻吟几声,按住衣衫。祝阴打开他的手,说:“师兄,你怕甚么?祝某又不会吃了你。” 易情含含糊糊地道:“不是…要抓我……去煲汤么?” 祝阴说:“哼,这倒不错。但瞧您血淋淋的这一身,祝某今日还不想吃猪血汤。” 易情的手软软垂了下去,祝阴乘机将他衣衫扒下。方一解开素衣,血腥气便扑鼻而来。祝阴蹙眉,只见那法服已被鲜血浸透,红艳艳的一片。 一道刀伤落在背上,皮翻肉卷,刺得极深。被裹在法服下的身躯单瘦,弱不胜衣。祝阴沉默着立了一会儿,道,“师兄,你要死了么?” 易情没有回话。血还未止,从脊背上流下来,洇入茵褥里。祝阴开始寻身上盛疗伤金津的瓷瓶,可那瓶里却空空如也。他咬咬牙,蘸着易情的血,开始在其身上画五灵治病符,可易情身为妖鬼,待符箓画成,却满头大汗,愈加痛苦。 雪像飘扬的鹅毛,静静地积在窗棂上。祝阴忙活了一阵,忽觉手上染遍了湿腻的鲜血。铜盆中的炭愈烧愈热,可易情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祝阴咬紧了牙关,又叫道: “师兄?” 风儿刮得紧了些,雪片拍在窗纸上,房中并无回声。祝阴心头忽而一惊,摸上易情脉搏。搏动声细而弱,像一根将断的藕丝。他倏然起身,推开槅扇。 飞雪漫空,庭中白皑皑的一片。他要去寻庭院另一头的微言道人,取葫芦里的疗伤金津。秋兰也在那儿,她的宝术是“枯木生花”,定能救得奄奄一息的易情。他可用清风将求援的话声托去,亦可乘风倏至他们面前。 祝阴正要踏出厢房门,却听得榻上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 “…别去……” 祝阴扭过头来,铜盆中火烧荧荧。迸溅的火星子映亮易情的脸。他面庞雪白,孱弱却娆冶,乌发散落如云,竟教祝阴无端地有了似曾相识之感。 易情身上烧得滚烫,脸上飞起红云。他低声道,“你是…要去找…道人?他们被象王…看住,出不来的……” 红衣少年冷笑,“左氏的那群歪瓜裂枣,怎是祝某对手?祝某不过是去寻道人讨些金津,去去便来。” “别让…他俩…遭险。”易情双目无神,微弱地道。 祝阴一怔,知他心有顾虑,欲迈过槛木的脚收了回来。若是强硬地闯去,将微言道人与秋兰带走。他俩日后要回天坛山时,左氏说不准会在路途上布下伏兵,阴毒地报复。如今尚且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皮。 “那该如何是好?”祝阴说,“师兄,您快要死了呀。” 血滴落榻底,像落下了一串玛瑙珠子。易情虚弱地摇头,他说。 “替我解开…缚魔链。” 只说了这句话,他便脑袋一歪,陷入昏睡之间。 即便昏去,他却也不安稳,口中喃喃地说些胡话。时而眼中淌泪,连连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时而惊叫“取纸笔来!”这症状倒似是被噩梦魇住了。祝阴无可奈何,俯身按住他手脚,要他不再挣动。 易情却似烧晕了头,忽而叫道:“你是谁?” 祝阴按着他,说:“祝某是您的师弟。” “不对,”易情浑浑噩噩地摇头,“不对。” 他急促地喘气,睁开一线眼瞳,昏头涨脑地道。 “我…在很久以前……见过你。” 祝阴不理他的胡话。待动静略息时,便解下腰间枣木牌,掐了灵官诀,将那木牌触上缚魔链。雷击枣木能假作锁匙,暂且止住缚魔链之效。链上的墨字如凝住了般,不再流淌。祝阴轻手轻脚地解开铁链,果不其然,那链子一松,妖躯的愈伤之力便开始运作,伤口渐渐地止了血,开始愈合。 可解下一圈铁链,祝阴却惊觉底下还有一层禁制的密字。那密字盘绕在易情脖颈处,像已深入肌骨,手指抚上时冰冰凉凉,像终年不化的昆仑霜雪。 是谁给师兄下了如此多层的禁制? 灵鬼官拿住妖魔,顶多只缚一层缚魔链。只因这链子神力无穷,不必再下其余禁制。祝阴呆立了许久,心中正惊疑不定,却觉袍袖一紧。不知何时,易情已微睁双目,捉住他袖摆。只是那两眼里依然云迷雾锁,朦朦胧胧,像两汪笼着薄雾的秋水。 他依然在发烧,方才胡言乱语不断,如今则嘶哑地开口。 “祝…阴。” 祝阴垂头,却听他慢慢地道,“你是不是…在等我?” 雪里映出了莹莹的白光,冰尘在风中翻涌,像九霄上漫荡的云海。厢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木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还有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狠狠夯击着心房。 “在天记府…之外,槐树…之下。”他说,“你别忙着走。不然…等我回去时,便找不到你了。”
第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 心口像被人猝然攥紧,祝阴呆立在床前,一时无言。他两膝陡然软塌,墁地的青白石砖被朔风拂凉,他像跪在了一块冰上。不知觉间,他已反握住十字围子榻上那人的手。那只手纤孱而冰凉,他像是握着了一捧雪。 天记府,槐树? 祝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词儿。 他想起九霄之上的光景,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之前确是载着一株槐树,嘉然吐翠,亭亭如盖。他曾时常在那里驻足,望着在朱红的广梁大门中穿梭如织的人流,着绛褠衣的杂任、戴巾帻的胥吏,人群匆匆行过,不会望他一眼。偶尔他会于其间望见一个玄衣佩玉的人影。那人如一抹墨云,缓缓踏过汉白玉石阶,每一步落下时,都似有雷声訇鸣。周遭的人自觉地分立两侧,那人身量并不魁伟,清瘦而淡冷,却带着令人震怖的威严。 那是他一直在等着的神君大人。春和风暖,流莺在碧柳间婉啼,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府外安静地等着神君的身影掠过门缝;青槐如伞,蝉鸣不歇,他在满地的树荫里静坐遥望;寒来暑往,冬去春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府外徘徊,惴惴之心日增,可胆气却愈减。那时的他腹中已有千言万语,却不曾与神君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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