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圈,各处都无应答声。灵璧石如蟠螭舞爪,狰狞地盘踞在湖中。祝阴的指尖放出一缕清风,将府邸探察了个遍,却依然不见易情行踪。他慢慢地踱步,只听得前方传来念白声。顺着曲廊踱过去一看,却见戏台上兽头红漆甲的角儿演得正欢,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张椅,一个大腹道人与一位窈窕少女正坐在象王身旁,惴惴不安地看戏。 祝阴走近前时,那两个溜圆的脑袋倏地转过来,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一齐叫道: “祝阴!” “师兄!” 叫“祝阴”的是微言道人,拍着膝头,眉花眼笑;叫“师兄”的却是秋兰,手指绞着衫子角,踧踖不安。 两位天坛山的旧识竟聚在此处,教祝阴大为意外。他这段时日耽于斩妖除魔、与师兄厮混,倒与这二人少打照面,此时一看,却见神情委顿,脸黄肌瘦,像多日不曾进过食水。 祝阴察觉他俩消弱,拱一拱手,问道:“道人与秋兰姑娘,来此是为何事?” 微言道人闻言略窘,以拂尘柄挠了挠脑袋,“嗐,老夫下山本是卖药,可不想却卖不得几个子儿,又忽地想起往日在荥州里有些旧识,便厚着脸来寻了…” 秋兰抿着口,眼神闪躲。 “你又是怎地会在此处,祝阴?”老头儿问道。 七齿象王正陷在椅儿里,捧着一只水晶壶吸鼻烟。闻言呵呵一笑,扶着椅圈坐起,道,“这位小兄弟是你旧识,胡老弟?他先些日子随卑人家赘婿入了宅邸,干些厮儿的活计。” 微言道人赧然点头,“能在左氏手下效力,也是极好的。” “胡老弟,何必再说些客套之辞?你昔日曾为文家的座上宾,‘胡先生’的大名响彻朝歌。卑人见了你,也需得低三下四,做条叭儿狗,哈哈!” 说罢,七齿象王哈哈大笑,微言道人只得讪讪赔笑。 “都是些陈年旧事,左大人提它作甚?老夫近来入天坛山中修丹道,略有所得,近来又炼得些成色好的金精大丹,不知大人有兴致否?”说着,微言道人小心地解下腰里的药葫芦,将包着葫芦的层层帕子解开,他仔细地将几枚丹丸倾出,递到象王面前,“请看。” 七齿象王接过那布帕,却一眼也未瞧,只是勾唇笑道,“胡老弟,你的生意倒是做到我头上来啦?” 微言道人唯唯诺诺道:“凶年收成不好,老夫的筋骨也不是铁打的,要吃饭的嘛。”他搓着手掌,希冀地望着象王,“左大人,不知您对这药…可还中意?” 这数日以来,自日出到日暮,他走遍荥州街巷,兜售丹丸,却常空手而归。秋兰见他卖药辛劳,便也自告奋勇,随他下山奔走。数日以来,两人囊中空空,却已积了满身劳倦。 “药,卑人并无兴致买。”七齿象王突而发话了。 微言道人陡然变色,一张胖脸灰暗下来。 象王转着手里的扳指,一对眼却徐徐瞥向秋兰,微笑道,“不过,人,卑人倒是想买下。” 一老一少大惊失色。秋兰的脸蛋儿倏地像浸透了雪,惨白一片。象王的目光像虫蚁一般顺着她的身子往上爬。 “这姑娘根子好,卑人相人极准,瞧得出来。她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恐怕有一手好宝术罢?” 微言道人战战兢兢道:“左大人的意思是,您要…买她?” 七齿象王笑呵呵地道:“买?胡老弟,这词儿倒刺耳。卑人不过是想招这姑娘作座上宾,好吃好喝地供着,与你在文家那时一样。” 他望着苍白的湖面,长长地叹气。树影濛濛,像夕食时茅顶上冒出的炊烟。 “你方才也说了,如今是凶年、荒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初入道门,还未学成辟谷之术,是要在你们那山头饿成白骨的。左氏不敢说坐拥金山,可每顿十个大白馒头,却也还供得起。” 秋兰倏地摇头,眼里盈满清露似的泪花。她一把捉住微言道人袍袖,低声道:“道人爷爷,我不要走!” 微言道人却有些犹豫。天坛山如今快穷得揭不开锅,秋兰跟着他们,只能过骨瘦如柴的饥馑日子。可若入了左氏,哪怕是只做个丫鬟,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说来,秋兰是因何缘由而上山的呢? 记忆像烛火投下的昏光,摇曳不定。微言道人忽而觉得自己兴许忘却了许多事情。 心上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他想起秋兰坐在殿槛上,跟着他搓土丸子的光景,她两手、双腿上都是泥巴,笑容却洁净如潺溪。她到后厨里蒸糖馍,将大半分给了天穿道长与他,她就坐在桌腿边舔着筷头,一言不发。 “乖妮儿,你要不要随着他?”犹豫良久,胖老头儿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粗粝的手掌盖在秋兰的手上,像一块干枯的树皮。“你跟着咱们,只会吃苦。你祝师兄也在此处,他会护你周全,你也大抵能放心。” “我不要!”女孩儿拼命摇头,“咱们的丹丸还没卖完呢,道人爷爷!你这就要撇下我走啦?” “漂亮师父还在山上,要是咱们两个人下山来,却只有一个人回去,她岂不是会很难过、很伤心?” 微言道人叹气,轻轻地摇头,“可这是…凶年哇。” 秋兰说:“凶年又有甚么打紧?我上天坛山来,就是为了…” 她说到这处,忽然似噎着了一般,“为了……” 为了甚么而上天坛山的呢?她迷茫地眨眼,忽而想不起她的过去。脑海里像下起了一片白雪,将过往种种光景尽数覆盖。 七齿象王微笑地看着两人。 他喜欢看凡人为难的神色,喜欢看他们在饥荒、痛楚、惘然之中挣扎。余光瞥见了一抹如火般的艳色,他抬起头去,却见一位红衣少年在旁背手而立,眉关紧蹙,脚尖轻点,似是有话欲说。 那红衣少年似与那女孩儿是旧识。他自冷山龙那处得知,此人曾是冷山龙在天廷中的同僚。落魄下凡的灵鬼官虽不多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他是要对自己将女孩收入左家之举有所不满么? 于是象王开口问道,神色蔼然:“这位红衣小兄弟,你可是有甚么话想与卑人说?” 祝阴单刀直入地问: “师兄在何处?” 象王微微一顿。游廊上突而陷入一片死寂,只听得草叶摇落的沙沙声。 “你不想问卑人别的事儿么?”象王说,“比如说,我要这女孩儿入左家作甚,或是央求卑人再收几位无为观门徒,庇他们度过凶年。” 祝阴说:“所以呢,师兄在何处?” 这小子张口闭口的,都是“师兄”! 象王的眉缓缓皱起,眉心像拧成了一个小结。 “你说的‘师兄’,究竟是哪位?” “还能有哪位?”祝阴说,“自然便是那位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臭不要脸的文易情啊。” 七齿象王的脸色更阴,他一挥手,几个着青衣袴的下人便从暗处里走出,领着微言道人与秋兰往厢房里去了,说是让他们在那儿且候,仔细思索是否要叫秋兰留在左氏,并叫人备上香沫茶水、新衣新褥,好生招待着。戏班子从台上撤下,俳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 人群散后,游廊上一片宁静。 七齿象王见左右无人,才对祝阴露齿微笑道: “小兄弟,你是在寻你师兄?” 祝阴说:“祝某已说了几遍,左大人怎地贵人多忘事?祝某沿着这湖,走了三四圈,皆不见他人影。师兄究竟去了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臃肿男人笑道,舔了舔唇。 “可他若是死了,又不见其尸呢?” 听了这话,红衣少年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似和风清月,却又夭秾如桃李。 那少年伸手按上胸口。腔子里的那颗心被无数红线穿结,若与对方生离,尚且会痛不欲生,何况死别。但如今,他的心跳依然平稳。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祝阴说。
第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曲廊之上,青绿的廊柱依次排列,如长蛇摆尾,望不到尽头。 红衣少年站在廊内,笑意和暖,如有曦光覆面。七齿象王扭过身来望他,却觉那笑容颇为令人不快。这少年如一条敛牙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张口噬人。 沉默了片刻,象王问道:“卑人曾听近侍冷山龙说过,你是天廷灵鬼官,是罢?” “是。”祝阴并不遮掩,坦然地点头道。 “那你知你如今在府中侍奉的那人…文易情是何人么?” “呵。”祝阴轻笑,“是个烂人。” 七齿象王结舌语塞,不想他既然甘入府做文易情的小厮儿,竟还对此人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臃肿男人略略一顿,旋即又道: “既为天廷灵鬼官,你又对你那师兄心存嫌隙,为何还要留候他身边?” 祝阴说:“当天廷的狗,和当烂人的狗,又有甚么分别么?都一样是做狗。” “不过嘛,你有一事说错了。”那红衣少年在廊柱间踱步,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神色也明灭不定。“祝某侍奉的,从来就只有神君大人一位。至于要暂且屈居谁人之下,不过是祝某一时玩心大起罢了。” 这少年言辞尖利,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七齿象王沉默片刻,又抱着手,道,“小兄弟,卑人与你说实话罢。卑人那贤侄左不正神力惊世,是注定要铸神迹之人,她选了你那来历不明、号称铸过神迹,实则只在街头做过乞儿的师兄,那也是她一时玩性大起!她迟早要拣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为左氏留下子嗣。不如这样,卑人予你与你那师兄黄金百镒,纱罗二十匹,你们便离开左家,再回天坛山,可好?” 红衣少年却轻巧地在廊上跳了几步,踩着影子,并不看他,道:“这事由不得祝某。是师兄那臭虫想来这里,阻你召鬼王,祝某也不得不跟来罢了。” “他想阻止卑人召唤鬼王?”七齿象王听了此话,眼放精光,将鼻烟壶往旁重重一放。 祝阴摊手:“那臭虫的心思,祝某怎地知晓?你要不要去问他?” 他忽而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笑涡。 “唉呀,祝某忘了,他现在被您杀了啊。” 七齿象王忽而桀桀低笑,笑声像低低的虫鸣。 “想阻止卑人铸神迹?真是蚍蜉撼树。” 男人望着湖面,缓缓地摩动着手,“其结果便是——他死不瞑目。左家依然会召出鬼王,让左不正将其灭去,铸得神迹,从而得以升天。” “既然我那贤侄左不正总归要将鬼王除去,灵鬼官大人,您和您的师兄就不必插手了,不是么?”象王说。他的眼里闪出狡狯的光,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红衣少年却摇头,依然微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忘了被大力鬼王弓磐荼毁去的大梁城么?”祝阴说,“召了鬼王出来,便撇在一边不管。您还想…让荥州成为第二个大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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