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祝阴回来了。这回他手中提的是一目五奇鬼的头颅,这五只鬼时常一齐出动,在山林中吸行人精气,夺人性命。祝阴将它们的头颅割了来,喜孜孜地用麻绳串了,挂在棚前。云峰宫里便有这一规矩,哪位灵鬼官除魔,枭首越多,便越受人尊敬。祝阴虽只是一位小小都尉,可杀妖如麻,故而众神官也对他畏惧三分。 他将五鬼头颅串在棚前,本意是要向易情炫显。可易情却蹲在火堆前,一动也不动,像是无暇理会他。 见祝阴将那一串鬼怪头颅沾沾自喜地挂起,易情冷冷道:“血都滴污了我棚前的砖瓦,拿去丢掉。” 易情发号施令的模样颇有几分威严,教祝阴想起了灵鬼官之首龙驹布令时的模样,如果此时的易情不是蹲在火前,翻来覆去地炙烤一条小鱼的话。 祝阴踱到他身后,忽觉不对,流风拂过熊熊燃烧的柴堆,他认出了那里头烧着的不是柴薪,而是一块牌位。 那牌位上以金漆涂纂着几个字儿: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红衣少年僵住了。易情却浑然不觉他的僵硬,只自顾自地翻着串鱼的竹条。 “师兄,你拿的甚么物件生的火?”祝阴咬牙切齿,微笑道。 易情说:“噢,方才生火的枣枝用完了,我腿脚不便,懒得再去寻柴薪了。看到屋里有甚么能生火的木头,便顺手拿了来。” “您不知道…”祝阴危险地笑着,“这是神君大人的牌位么?” “自然知道。”易情埋头翻着灰,“反正他也不会气,你急甚么?” 祝阴捏着腕节,陡然一拳击出,砸在易情脸上:“可祝某会气!” 易情被他一拳揍翻在地,一骨碌地爬起来,亦凶神恶煞地对祝阴拳脚交加,脚踢足蹬。他怀疑祝阴这厮爱的不是大司命,而是大司命的牌位。祝阴每日清晨都要虔心用绢巾抹拭那牌位,还会喃喃自语,絮絮叨叨地对那牌位说上半个时辰的体己话,一副痴情神色。神龛里常点了天香、返魂香,棚子里浓烟滚滚,不像是个人住的地儿。他受够了祝阴! 可惜他着实体虚力弱,不仅没打过祝阴,还被这师弟揍了个遍体鳞伤。祝阴十分得意,不仅继续在棚子外挂血淋淋的妖魔首级,惹得行人退避三舍,还在香炉里多添了些香,将竹棚烧得云雾缭绕。易情见他嚣狂,大为不满,便回回都将神君的牌位丢进火堆里,当柴薪烧。他俩关系逐渐恶化,时而对对方破口大骂,恶语频出。 即便如此,祝阴却揽下了备一日膳食的活计。祝阴嘴刁,吃不惯稗稻干饭,偏要做糖醋软熘鲤鱼、炸酥肉、白茸义菜,样样求八珍玉食,教哪怕失却味觉的易情也吃得十分满意。可除此之外的事儿,没一件让易情顺心。 动拳脚的时候多,心肝又因郁结隐隐作痛。易情的伤迟迟未好,头痛又日益剧烈。他总算受不住了,对三足乌道,“走,咱们去喝酒!” 三足乌不解:“喝酒?喝甚么酒?” 易情说:“喝甚么都行,我满心是愁,得借酒来浇。” 玉兔巴望着他俩,也想跟去酒肆,易情按住了它,说:“你没长大。要是去了那儿,准会被人捉住,做红烧醉兔。” 从对门的酒肆里接了碗满是浮沫的劣酒,易情和三足乌慢悠悠地走回画摊。他俩一齐凑在碗边啜饮,只觉酒液如刀,滑过喉口、落入腹中,火辣辣的生疼。 吃了酒,可愁绪丝毫不减。酒肆前忽而聚拢了一大批人,乌泱泱的人头攒动,将街巷挤得水泄不通。易情听得有人兴奋地交头接耳:“发生了何事?” “哈!左氏的四千金今儿要在楼上抛绣球择婿!左氏家大业大,若是砸中了谁,那天大的便宜便不给他捡了去?” 易情没听清,若是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是神仙,对凡世情爱早已看透,红颜终成白骨,从来无人能伴他走到最后。他抱着豁口的破碗,走回画摊,却见祝阴冲了出来,满脸怒容。 祝阴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嚷道:“您又去哪儿撒野了?怎地一身酒气?” “哪儿一身酒气?”易情蹙眉,“我就啜了几口酒,还不至于烂醉成泥。” “吃酒的事暂且不论,您今儿可真是又做了件好事。”祝阴皮笑肉不笑道。 “甚么好事?” 易情目光下移,发觉祝阴的另一只手里提着只焦黑的牌位,顿时心下了然。定是今早他蒸花儿糕的时候又缺了柴火,加之想到祝阴这厮时常扰他过日子,心头不快,便又将自己的牌位丢进了火去。 忽有一只梅花绣球从半空里落了下来,砸在祝阴额上。祝阴怒火上涌,一把抓住那绣球,狠狠砸到易情脸上,高叫道:“你又将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烧柴!” 易情把绣球抓在手里,朝他啐了一口,道,“谁叫你将那玩意儿摆在棚里,成日烧香念经?我看到就烦!” 先前喧声潮涌的人群忽而一片死寂。易情与祝阴后知后觉,抬头望去。只见高楼处立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柳眉上挑,漆黑的眼如捕食烈隼,在日光下烁烁发亮。 她突而一笑,指着易情,向身后人说了句话。楼下的看客们登时沸反盈天,一张张喜气洋溢的脸围在易情身边。 “小兄弟,恭喜你!” 易情拿着那绣球,被众人包围,不知所措,“恭喜甚么?” “那楼上的女娃娃是左氏的四千金,你被她相中啦!” “噢,相中甚么?”易情愣头愣脑地问,“是看出我通材达识,学富五车,要我做个授她诗书的夫子了么?” 众人对视了一眼,掩着口发笑,“不是,不是!” 易情又问,“那是看我吉人天相,能招财进宝,要我做她家的座上宾么?” 人群齐声道:“也不是!也不是!” “那是甚么?” 众人满脸揶揄,会心地发笑。祝阴愣了片刻,发觉易情手上抓着个绣球,似是明白了过来,神色阴郁。半晌,才有人忍笑拍了拍易情的肩:“是要你同她帐底灯前,花好月圆。风流一世,而非良宵一时!” 易情听得满脸煞白,却被人潮重重一搡,推到楼前。五彩画雕的夏缦车子抬到了面前,几个青绢衫的家眷自门里款款而出,喜气洋溢地向着易情揖道: “恭祝公子,从今日起,您便是左氏千金的新郎官了!”
第八章 鸳鸯错比翼 易情懵头懵脑,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不过是吃酒归来,与祝阴起了些争执。那时一只梅花绣球不知怎地从天而降,砸在祝阴头上,于是祝阴将其抓在手里,砸到自己面上。怎地这一来二去的,他便唐突地做了左氏千金的夫婿? 正发着愣时,一伙儿黑衣人自楼中涌出。奇的是,这群人装束皆与灵鬼官有八分相似,只是未佩银鎏金剑。人人戴着厉鬼铜面,尖腮利齿,长獠细目,不尽相同,唯有不变的一朵如意纹在黑缎戎衣的背心处如花绽放,那是左氏的家纹。黑衣人们冲上前去,架住易情两臂,强硬地将他往楼中拖去。 人群里迸发出一片喧声,易情措手不及,任他们像拖麻袋一般扯拽而行。祝阴却突而咬牙切齿,喝道: “放下师兄!” 黑衣人们却不放手。其中有一人道: “四小姐招赘,既已相中公子,便不容不去。他日便当成婚,公子便会做了左氏的赘婿。” 祝阴蹙额,敌意尽显,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狸奴。他喝道:“你们是甚么人?” “卑人等是左氏家臣,要请这位公子入左家去,好方便咱们打点昏礼。”有黑衣人道,“既然我等已报上姓名,礼尚往来,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白日从檐边爬起,攀到了空里,晒得祝阴脸颊发烫,满面彤红。他沉默半晌,紧咬牙关,一字一句地道: “我是…他的师弟。” 那黑衣人道:“你是他师弟,又不是他姘头,你急甚么?” 祝阴哑口无言。黑衣人又道:“左氏是钟鼎人家,是荥州权贵私单的榜首,若是入赘左家,那定是下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我们瞧他衣衫褴褛,约莫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是先前过得不好罢?既然如此,何不在左家享膏梁锦绣,还要在外颠沛流离?” 围着的众人听了,皆赞许地点头。祝阴却气得脸色红胀,可仔细一想,他又觉疑惑,自己为何要动怒?让左家将文易情好生供着,再不必愁这厮会不会突然暴毙的事儿,岂不是很好么? 可他心里却莫名地酸涩起来,他想这约莫是红线之效,他虽恨憎师兄,可若离易情太远,又会心痛难当。 “让开!”祝阴喝道,面红耳赤,憋了许久,总算憋出句胡话来,“师兄…师兄已有家室了,你们这是…强抢民男!” “家室?”黑衣人疑惑道,旋即点头,“不错,与咱们四小姐成婚后,他便会是有家室之人了。” 又有黑衣人问:“既然已有家室,那这位公子的夫人又在何处?” 祝阴虽平日中笑里藏刀,看着极有城府,可要教他临急临忙编些谎话来,却算得强人所难。 他脸上忽红忽白,半晌,才胡诌得一句:“师兄…他…他……娘子在天京那头,隔着千山万水,一时赶不过来……” 黑衣人笑道:“那岂不是好了?咱们左小姐正是稚齿婑媠,国色天香,定比这公子的夫人生得美艳。隔着千山万壑,总会淡了情,公子不若修休书一封,与她和离,再娶我家小姐,岂不是美哉妙哉?” 见这话也说不通,祝阴急赤白脸,咬着唇片刻,又指着易情道:“若祝某说,祝某这师兄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那你们也要挟他去作夫婿么?” 易情张牙舞爪地大叫道:“你胡说!休污我清白!” 那黑衣人却笑:“又有何碍?小姐不过是择一良人罢了,管那人究竟是兔儿爷还是艾豭小唱,是个人便行!” 祝阴心急如火,拔步欲上前推开黑衣人群,却忽听得易情忘乎所以地笑:“我说,师弟,你莫要管我了,不成么?” 听他如此一说,祝阴愣了神。只见易情任着黑衣人将他拖进酒肆里,舒舒服服地伸开两脚,抱着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没有丝毫被胁迫的畏缩之情。 “我可是要当那左小姐郎君的男人,下半辈子注定是个膏粱纨袴。”易情说,“我要坐高头大马,顿顿吃上白米饭,夜里能睡云罗锦褥铺的床,你就别来碍我的美事儿了。我很乐意!” 这厮非但不慌忙,反而还一副快活模样,朝着祝阴挤眉弄眼。祝阴暴跳如雷,一个箭步蹿上前。这回他倒不是要将易情救回来,而是要给易情的脸上送上两拳。 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白蜡枪横在眼前。 祝阴抬首,发觉有一黑衣人立于眼前。只是此人与旁人大大不同,脸覆龙首银面,银面缺损一块,露出被截去的一角与斧凿般的伤疤,身裁颀长,目光寒冷如霜。
265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