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却突而觉得眼前一花。祝阴已然凑上前来,似笑非笑,伸手捉住他的两只手腕,猛进一步,将他逼退在榻上。细软的红绫自发间垂下,触在他颊边,像蛇舌一般轻舐着他。 “那可不成。”祝阴俯着身,吐息洒在他的面上,带着撩人的微痒。他轻声细语,“师兄有一条命是祝某的。祝某定会护您周全。” 他俩额头几乎相抵,易情却十分尴尬。除却对祝阴的宝术同灵鬼官的职牒外,他对这师弟可谓没有分毫兴趣。这小子要看护他,挨得这么近,看来还是贴身看护。 祝阴微微撑起身子,却伸手从旁取来一张丝衾,盖在他身上,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兄看了一日的书,想必已乏了罢?在此处暂合会眼罢。祝某还需洒净屋舍,免得神君不愿前来。” “神君…不愿前来?”易情疑惑地问,手脚却先麻利地往丝衾中钻,直将自己裹成一只大蛹。 “是。若是屋中有秽物,神灵便会避而不入。祝某如今已金屋藏妖,遭了侍奉的神君大人嫌恶。”祝阴头疼似的叹气,“若是不使神龛洁净,也不知祝某伏侍的那位大人会如何怪罪祝某。” 易情听着,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岩壁上乱瞟。祝阴自进洞起便频频提及他所服侍的神君大人,那神君又究竟是哪位?他自认曾在天廷待过些时日,也不知自己是否识得那位神官? 灵鬼官在天廷中不算得高官厚爵,地位低卑之人趋炎附势也是常事儿。易情正困惑万分,却见得木架子后似是摆着个金漆木雕的神龛,他掀开丝衾,也不理在旁的祝阴,跳下榻来,向着那神龛踱步而去。 “师兄,你在做甚?”祝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惊惶。 “我瞧你这儿装潢精美,便想虔心学习一番。”易情随口道,先一步踏到神龛前。 他方回观之时,祝阴曾坑骗过他一回。那时的祝阴口口声声说崇奉天坛山无为观的大师兄文易情,这才拜上山来,如今想来,那不过是混入无为观中的借口。 易情忽而想笑,这小子当初假扮成他的信徒,倒是装得惟妙惟肖。只是供奉的对象不同,他当时对自己有多情真意切,其实便是对他所敬奉的神官多真心实意。 走到神龛之前,易情忽而发觉这嵌在岩中的玩意儿竟是庞大无比,足有三阶之深。垂帘之下,黑云犹如堆墨。幽邃岩洞中,曳曳烛火将那高耸石像映得仿若恶鬼。 那是一尊玄衣神像,腰中竟悬着枚死人口里含的玉琀蝉,银鎏金剑精光四射,无数冥鬼簇拥于其身旁,血泪满面,张臂高呼,奋力往空中爬攀,犹如暗海涌潮。 最令人震悚的是,那神像竟无手脚,只余空荡袍袖,面上似遭千刀万剐,眼鼻绽裂,沟壑纵横,看不清五官。 身侧的岩壁上亦有无数刻痕,最奇的便是其中一个犹如螺旋一般的图案。大圆中套着小圆,有的刻痕已断,坑坑洼洼。 看见那神像,易情胆颤心惊。这就是祝阴供奉的神官大人么?怎的有如一尊畸形恶鬼? 他再将目光下移,落到神像下的香案供桌。桌上置漆碗六只,三碗蒸饭,三碗煨牛肉,酒觥里盛着敬神的清酒。竹筷尖朝向龛中供奉的神主,牌位上似是以金漆刻着几字:“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易情打了个激灵。他初时摸上天坛山,到了无为观三清殿门外时,惨遭祝阴痛打。那时他摔进殿中,撞倒了供桌,曾摸到了一枚牌位,那牌上刻的也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他本以为是巧合,如今却觉不同寻常。易情手心里发汗,只觉身上一片寒凉。 忽然间,眼帘中映入一抹如火赤色。 祝阴上前一步,飞也似的探出手,手指掩住安息牌上的字样。他皮笑肉不笑,对易情道: “师兄,您仍有伤在身,不宜劳苦。今日祝某瞧您疲累,还是尽早歇下罢。” 易情心头仍旧震荡,半晌才回神,怔怔地道:“…我还不累。” “不,师兄就是累了。”祝阴口气忽而十分强硬,把他硬扯到榻边,麻利地替他解开直领道衣,将易情按到榻上。他扭头吹熄烛火,说,“入夜了,师兄难免困乏,您先歇息罢,祝某替您守夜。” 红衣少年将那牌位藏进袖里,却不曾藏紧实。月色溶溶,易情不安分地自榻上探出脑袋,隐约见得那牌座上露出一字——“命”。易情心里越发疑窦,可却不好开口再问。幽幽月夜里,祝阴沉默无言,眉宇微澜。敛起笑意时,他便如一块坚冰。 月色在密如星点的岩洞里如光露般淌下,透过帐纱,洒在两人身上,教人心里愈发的寒凉。易情忽而发问: “喂,师弟,我不问你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的事儿了。我想问你另一事,你一个堂堂的灵鬼官,为何要下到凡世来,屈居一隅,在咱们这寒酸道观里做修士?” 祝阴沉静片刻,忽而莞尔而笑。他拂平下裳,坐在榻边,“祝某还想问师兄,若师兄是妖鬼,为何要特地入到修士群中,做一只被群虎环伺的羊羔?若师兄是神仙,又为何要降下九霄来,做一个行窃为生的乞儿?” 易情听他如此发问,也不发恼,将两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 “因为我想再度铸下神迹,回到天廷。” 红衣少年似是有些愕然,月华在石壁间周章,晚风清凉,他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是…痴心妄想。” 他觉易情说这话轻轻巧巧,寻常人怎能铸下移山填海般的伟大神迹?何况这师兄还是最为天廷嫌憎的妖鬼,哪怕是办下了替灵鬼官杀灭鬼王的大事,天廷也对其视而不见。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到无为观中来?”易情笑盈盈地问他。 祝阴也轻笑一声,说:“祝某与九霄神灵有一场赌局。” “赌局?赌甚么?” “他们赌…下了凡尘后,祝某是否还能归返天廷。”祝阴本是守口如瓶的性子,可不知怎的,兴许是今晚夜色醇厚如酒,教他心中也微微醺醉,将一些心底话儿也掏出来说了。 “若是祝某得回天廷,那便能见到侍奉的神君大人。”祝阴说,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是要与如水月光化在一起。 易情望着天,漫不经心地道,“那咱们便是同道中人啦,你说是么?” 祝阴本想驳他,却凭着四周的流风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易情似是在仰面微笑,向着邃远的九天。祝阴约莫是没见过有人能向着遥高在上的太上帝这么笑的,那笑容要比婀娜的天女汋约,却又比昆仑虚上的磐岩要坚毅。 缄默许久,祝阴点了点头。 “是,”他笑道,“我与师兄是——同道中人。”
第四十三章 杀意何纷纷 当天夜里,易情在祝阴的榻上和衣而眠。他在漫漫书山的阴影中入睡,仿佛回到了过往。那时的他在天廷里有一间书楼,朱栏外是飘云积成的浅滩、雹子凝成的嶙石。九霄星辰悬在檐下,灿然生光。楼中藏书汗牛充栋,他时常从桂枝格架上取笔,翻开天记府的簿册书写,墨床中漾出古旧的清香。 待易情睡下后,祝阴静静地伫立在岩穴中许久,擎着烛台,借着昏黄的火光细查那斑驳的神像。 红衣少年仰面望着那高耸的石像,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抚着神像身上粗糙的纹理,像一个迷惘的信徒。 他曾与神灵有约,降下凡世之后,他再不能睁眼。毒瘴将会横绕于他双眼前,即便是神君降临于他面前,恐怕他都难以认出。 夜半时分,祝阴放轻步子回到榻边。月光犹如清溪般流淌,落进易情发间,像覆了一层霜雪。他的师兄已然熟睡,蜷着身子发出浅浅的息声。祝阴见榻上尚有一片空处,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背着易情睡下。 洞里入了夜,石壁便会生寒,此处又无其余床榻,于是祝阴只能委屈自己,和这小妖物共枕。不知怎的,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促乱,过了许久,方才从慌乱里睡去,与身后那人同床异梦。 祝阴也做了一个关于往昔的梦。 在这梦里,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银铠的灵鬼官,腰中系着斩杀众鬼的银鎏金降妖剑。清风犹如乘辇仆侍,将他送至咸池之畔。 满载着黄金日影的水池里,有一位荷衣蕙带的神灵在那里梳理她的长发。 那位女神身影窈窕,脊背犹如凝脂白玉。他记得他与那位女神曾经立下了一个赌约。在不死的岁月光阴里,神灵向来最怕无趣,他自愿作为取悦神灵的玉棋,任由她驱策,只为能再见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 “汝来了。”神灵背着他,嗓音清柔。 神灵的纤指拂过饱结的槐花,在其中抽出一条素白的绫带。绫带浸在盛着日影的咸池水中,朝霞将带子染得鲜红。神灵不知何时已飘然落至他身后,用红绫将他两眼缚起。 “灵鬼官,吾已聆听汝所愿。汝意欲再见所侍神君,吾便允你与他相逢。”女神说道,“但汝需以肉体凡驱入人世,双目长瞑,于其间煎熬苦候。直至有一日,待汝能重入天廷,汝会再见星君。” “不得睁目,不可视物。双眼开阖的次数愈多,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 祝阴听见过去的自己问道:“落入红尘后,我便是个凡人了么?” “是。”神灵颔首。 “既然是凡人,又怎能再入天廷?” 神灵弯起嘴角,似是在笑,“苦修道果,或是铸成神迹,这便是凡人登天的径道。吾为汝指一条明路罢,于人间杀妖鬼,除秽恶,终有一日,汝能积土成山,积水生渊,攒下功德,让天廷仙班为汝迎列。” 那时的祝阴听了,心里微微有些动摇。他想再见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便得要抛却大半宝术、法力,遁入红尘,苦捱不知许多年,以凡躯再入天廷。可这却是面见神君唯一的手段,于是他点头道: “好。” 女神的笑声犹如法铃,嘹嘹呖呖。她解下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柔荑拂过木牌上粗粝的浅壑。指尖遍及之处,有蝇头小字流进了雷击枣木的纹理之间。她道: “吾将如今在人间肆虐横行的凶鬼名目留在汝的职牒上。其中既有作祟病鬼,亦有精怪异物。有从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亦有被天廷贬谪的戴罪之神。” “杀一个,降妖剑便会记下汝的一分功德。” 祝阴颤抖着手,抚上那粗糙的牌面。他摸见了无数个名字,这些全都是在凡世间为祸众生的妖鬼。将它们杀尽的话,他便能再见到神君大人了么? 他仿佛又望见了神君大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在古旧的传说里,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翻腾如沸的云海里,神君缓步踏上天磴,脚步声宛若惊雷。他所崇敬的神君永远冷肃而威严,一袭漆黑袍衫犹如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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