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眩感如海潮般泛来,他似被拖进水底,不得呼吸,无力挣扎。黑茫茫的视界里,他仿佛在隔水望着祝阴,那一袭红衣像炉灰间的火炭,燃烧着最炽烈的血色。 “师兄若不愿吃…” 祝阴轻轻地叹息,“那祝某便只能扼昏师兄,再给您将药喂进去了。”
第四十章 杀意何纷纷 低狭的茅屋中,祝阴缓缓松手。 易情滚落在茅草间,已然被扼得昏厥过去。 他面色凄白,发丝散乱,身躯消弱,方才狠掐着他时,祝阴觉得仿佛是在拎着一张薄纸。红衣的灵鬼官静默片刻,从系带上抽出银鎏金的降妖剑,将剑尖抵在他胸口。 一手持着降妖剑,祝阴一手解开易情松垮的大襟,衣底净白的肌肤露出,胸口的剑伤鲜红刺目,犹如一朵未谢的金罂花。祝阴将剑尖抵在他胸膛上,轻声道: “开。” 剑尖生出明后如蛛网的光痕,游走易情诸身。魂心在剑底浮现,仿佛一枚泛着幽光的随珠。祝阴低声自语: “师兄,您究竟…是甚么妖怪?” 他想用降妖剑划破易情身上障眼的术法,逼这小妖现出原形。可不论如何劈画,皆不能让易情现出妖体。祝阴伸手抚上降妖剑下的魂心,那像是一轮明日,温暖和煦,却似有所缺损。 魂心是人与妖、甚而是神官皆会有的魂灵的实体。降妖剑贴在魂心,祝阴聆听到了魂神的回声,回声杳杳落落,犹如天宫上的仙音。它告诉他,此人正是文易情无疑。文易情的生魄残缺不全,似是有人残忍地挖去了数块。一块在鼻,一块在头。于是祝阴突然惊觉,他的师兄鼻不能嗅,还时而会涨脑昏头。 红衣如火的灵鬼官附在昏睡的白袍少年身上,手持利刃,悬剑欲刺,却还是静默了良久。 杀,还是不杀? 他抚过幽然如鲛珠的魂心,聆听着属于文易情的魂音,只觉心中仿佛泛起鲸波鼍浪,惊疑不定。这是文易情,是他一直在寻的人物。可这却又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妖,身体羸弱,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其手脚拗折。 天廷有令,定下鬼名之后,七日内若不杀鬼,便会有灵鬼官众自天顶降下。以缚魔链镇锁精怪,以降妖剑刺破妖鬼魂心。他的师兄连他都尚且难以抵敌,怎能敌得过浩浩汤汤的神将大军? 许久,祝阴将抵在易情胸前的降妖剑移开,收回鞘中。 他拿起地上木托间的药碗,将药汁倾进青釉灌药器里,伸指在易情唇上摩挲了一番,将鸟喙似的尖口插进易情口里,将药汤一点点入了去。 红衣少年站起身,覆着红绫的两眼似是在凝视着昏迷的易情。 少顷,他银牙紧咬,旋踵离去。 —— 不知睡了许久,易情方猝然转醒。这一趟觉睡得极不踏实,噩梦犹如道旁的荆刺,疯狂孳生,将他一路追逐。可醒过来的一瞬,他突而发觉这噩梦并非没有来由,是祝阴将他脖颈紧扼,让他昏死在茅堆间。 口里有些苦涩,是药汤的滋味。易情脸色煞白,祝阴竟将药汁给他一口口地喂了下去。胸前剑伤的痛楚已然减轻大半,可他如入冰天,浑身抖若筛糠。 茅屋里空寂无人,石灰墁过的地上,木托、粉彩碗齐整地摆列,似是已有人在山溪边将其用皂荚洗净。 易情捂着发痛的脑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抓起一只金红的卤鸡腿,饿鬼似的撕咬起来。这时他已不顾得祝阴那厮掐昏他的事儿了,多日不曾进过肉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小子带来了鸡腿,索性原谅他好了。 祝阴究竟去了何处?易情一面啃鸡腿,一面好奇地张望,粉彩碗上水迹未干,大抵是没走远的。 可只糙糙啃了几口,他便忽听得松涛阵阵,风声如浪。他举头一望,却见纷乱土砖间的小窗中,在昏黯里倏地露出一只绿幽幽的眼。 易情见了,口里依然撕着鸡皮,含糊不清地叫道:“三足乌?”他记得那鸟儿的眼是绿的,像翡翠石子。 柴门吱吱呀呀地叫唤,被徐徐地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鸟儿,却是一只山石样的巨物。像是寻常的水獭,却也不对,那物浑身长满尖刺样的长毛,挂着荷叶、藻荇,潮气扑鼻。易情半张着口,油乎乎的鸡腿落到了盘坐的腿上,这是一只水鬼。 水鬼很大,看着约莫有两人高。它窥见了茅屋里的易情,便攀着门框,欣喜地想要钻入内。茅屋先前并无户牗,是易情拆了石砖,再将柴木拼上去的,整间屋子摇摇欲坠。水鬼扒着门框,将茅屋摇得簌簌落尘。 天坛山上的融雪接着御河,河中有不少水鬼,皆是落水人的怨魂化成。水鬼从山脚溯游而上,在河中栖息,对过往行人虎视眈眈。它们爱饮人心头热血,爱剜出人眼珠子结项链。 易情自言自语:“看来微言老儿抄在树上的十字天经错了几个字,不起效,连水鬼都敢来盈门拜访了。” 他跳起来,却觉胸前撕裂似的剧痛,眼前天地滴溜溜地发旋。他像是被打了几鞭的冰尜,头是昏的,脚是轻的,“哎唷”叫了一声,便又跌回茅堆里。伤还未好,他就是根孱弱的蒲苇,风一吹便倒。 水鬼遍体漆黑,头颅肿大,像生得畸形的小孩儿。它格格地发笑,从喉里发出水泡迸裂般的声音,断续地叫道:“血…好香…的……血……” 它使劲地钻入门中,伸出黧黑的手臂,想去摸一摸易情。“给我…吃一口……血,好么?” 易情一脚踢在它面上,却又痛得脚板发颤。他往后跌进蓬草间,叫道:“滚,没有!我自个儿都不够用!” 茅屋外忽而有震天动地的响动,似是有千军万马经行,泥地仿佛都在惊颤。易情举头一望,只见牅户间爬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影。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尽是从御河中爬出的水鬼,头大身窄,漆黑如炭块,唯有眼睛流着翠光,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头顶上有拨拉葵叶的扑簌声,水鬼们爬上红藤架,在茅顶上挖洞,想钻进屋里吃他的血肉。 怎么会有这么多鬼怪?易情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坛山中本就精怪甚多,平日里都是靠微言道人的符法祛避。可不知符法出了甚么幺蛾子,竟教鬼怪一只只地寻了来。 易情咬咬牙,将伤口缚紧,跌撞着起身。他摔碎瓷碗,握上瓷片,水墨在手中流溢,宝术将那瓷片画作有着锋利刃缘的小匕。 只能拼一把命了。 易情趔趄着扑上前,心里甚而有了再面见天书的打算,却听得屋外突而狂风大作,见得树影离披。贴在窗牅上的水鬼一只只倒下,天光重新钻入茅屋。外头不仅刮起了暴烈的骤风,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雨不知下了多久,滴答声不停。蓬顶上也泄下雨水来,在泥地里落成水洼。易情踏出屋门,却陡然一惊。屋前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妖鬼的尸首,如山的尸躯间,鲜血如溪河宛曲流淌。 天书夺去了他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察屋外浓郁的腥气。空里下的不是雨,而是鲜血。 飒飒血雨之中,一个身影提剑而立,宛如厉鬼。 祝阴伫立于尸山之中,烈风犹如他的爪牙,将水鬼开膛破肚。此刻他唇边再无往昔的佻达笑意,神色凝重如山。血雨骤降,血水淌过他皙白的面庞与深衣,更衬得其妖冶惊人。 听见易情的脚步声,他仰起面,笑了一笑。 “师兄,您醒了?” 易情望着那群于一瞬间便被撕扯得肚破肠流的水鬼,心有余悸,道。“方才有一伙儿好客水鬼前来,将门拍得震天响,怎地叫人不醒?” 祝阴只是微笑。易情抬眼望去,忽而心头震悚,不止是水鬼,极目之处尽是妖鬼的尸身。山径上皆是鬼怪的断肢残臂,不计其数。不知何时,他屋外已然化作一片血河地狱。 红衣少年似是读懂了他心里的震悚,淡声道:“近来闯入天坛山的精鬼甚多,撵鬼式已然驱不走鬼气。祝某在师兄门前守的这段时日里,有鬼怪源源不绝地寻上门来。” 他提起降妖剑,以锋刃指掠过妖鬼惨然的尸首,说:“这些,尽是祝某杀灭的——对师兄图谋不轨的鬼怪。” 易情悚然,久久不能回神。如纱的瘴雾弥漫,无数交错的鬼怪残肢堆垒成山。他倏然望向祝阴,忽地发觉师弟脸色近乎惨白,再低头望去,只见赤红窄袖之中,祝阴的臂上撕开数道裂口,皮肉狰狞翻卷,血流如注。 “我不明白,”易情道,“你这算是保护我么?” “师兄若是如此想的话,就当是罢。” 易情又说,“可我也是妖鬼,是它们中的一员。是不是保护我,比杀了我要费事许多?” 沉默仿佛随着血色的瘴雾一齐蔓开,绵绵的血雨里,空中仿若也染上了娆媚的霞光。两人相向而立,红衣的灵鬼官垂下头,用衣袖抹净剑上血污,小心地收回鞘里。“师兄也知祝某是不爱欠人情的,祝某虽对您心生厌憎,您却也曾救过祝某一命。” 祝阴仰起脸,展颜一笑。明明面颊已被血水染污,但那笑靥却明媚生光。 “所以现今,或是往后的某一日,祝某也定会…将一条命还予师兄。”
第四十一章 杀意何纷纷 从屋里拾来笤帚、簸箕,在山溪旁汲了水,易情开始埋头洒扫山径。天书夺去了易情的嗅觉,因而他全然不受血腥味的干扰。已涸的血迹抹不去,在白石阶上化作一片淡淡的红痕,只得待哪日天降霖雨,方才能洗净。 祝阴已运起流风,将妖鬼的尸首运去别处埋葬。天坛山里有个大地沟,四周山岩竦峙,翠色连绵的幽森遮住去路,哪怕是妖鬼入了去,也会在里头迷失方向。 忙活了许久,祝阴踏着清风归来,如一片落红般在易情面前徐徐降下,唤道:“师兄,这些日子要去祝某那处歇宿么?” 易情怔了一怔:“去你那儿?” 祝阴背着手,笑容可掬:“师兄还未去过祝某的寮房罢?那处布下了祝某从北极驱邪院带回的法印、符箓,山中精怪妖鬼绝入不得。” 易情摸了摸脖中的铁链,叹气道:“可我也是妖怪,你那些祛邪阵法难道不会把我杀个灰飞烟灭么?” “会。”祝阴微笑。 易情无言以对,半晌道:“噢,那你自个儿睡去罢。” 祝阴却作遗憾态,摇头道:“那可不成,祝某着实放心不下师兄。若是离了师兄一步,要您不小心丢了性命,祝某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说到此处,易情觉手腕一紧,却见红衣少年捉住了他腕节,莞尔而笑,“师兄尽管放心,祝某会照管好师兄,会将您捧在手心里、含进口里,不教鬼怪侵袭。” “不必…”易情话音未落,却见得祝阴笑靥如花: “师兄也莫要多想,祝某欠您一条命,便只会还您一条命,多的不会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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