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穿道长虽有微醉之态,说话却依然冰冷,“我这观里哪里有甚么逸群之才,全是歪瓜裂枣。你要是看中了,那便尽管索了去,莫说是你给他们做媳妇,你将他们一齐捆了去,全做你媳妇儿也是成的。” 易情听得无奈,头又开始有些发疼,师父这是把他给卖了么? 女孩儿却听得很是开心,拍着手道,“好哇好哇,我隔几日便坐大黑车子,在天昏时来迎娶道士哥哥!” 她俩嘀嘀咕咕地又叙了些话,贴在一起,醺红的面艳如桃李,感情好得胜过姊妹。兴许是吃多了酒,不知何时,天穿道长已牵起秋兰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螺髻,道:“其实呀,我收你作弟子,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你的宝术。” “宝术?”秋兰好奇地发问,“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曾学过道法,竟也会宝术么?”说着,她又喜孜孜地道,“莫非我也能呼风唤雨,教天上雷轰电击?” “比那要厉害。” 秋兰听得直了眼。 天穿道长垂下羽睫,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我先前察过你的三宝,精气骨髓,筋脉外合,皆蕴生气,你是修道的好苗子。非但如此,你已叩开道门,自悟道法。” “可…可我不知道……” “仔细回想,近月来你身边可有甚么异事发生么?” 秋兰努力回忆,忽而面色惨白,“有确是有的…在那群密密麻麻的虫子来大梁城里啃人之前,我还在屋里烧水烫肉片儿……” 她想起那时的古怪光景,她从砧板上拨下的肉片落在水里,竟发出细小的哼声。 女孩儿白着脸,道,“我切的猪肉…它们活了!” 易情听了,憋笑憋得肚皮发疼。师父要收她入门,锤炼宝术,难道是要每日杀一头猪,教她把那死猪再变活过来,多切点猪肉么?他正发着愣,却见天穿道长向他招手。 “文易情,过来。” 他摸不着头脑,却也先走了过去。可说这迟那时快,只见得眼前清霜似的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已然拎起纸伞,伞面花瓣似的分成五面,其中一面化作劚玉如泥的利刃,突而向他袭去。 风声疾烈,易情倏然一凛。他猛然如红鲤翻跃,却仍被那利伞划破臂膀。鲜血喷溅而出,伤处深可见骨。 “…师父!” 易情翻跌在地,痛得冷汗涔涔,捂着伤口叫道,“你突然做甚么……” 天穿道长一甩伞刃上的血,对震悚的秋兰道,“现在,小妹子,你将手放在他的伤上。” 秋兰不曾见过这般古里古怪、所言所行皆超乎常理的女人,她惊得杏眼圆瞪,忙不迭叫道,“道士哥哥!”又扭头对天穿道长道,“师…师父,你这是在……” 白衣女子斩钉截铁地喝令她:“快去!” 女孩儿如梦初醒,赶忙奔上前去,一张小脸像是被冷汗浸透了一般,透着雪样的苍白。她小心地将手掌覆在易情手背上,轻声道,“道…道士哥哥,你…很痛么?” 易情喘着气:“废话,我的手…都要被那疯婆娘……给切下来了,能不痛么?” 可话音未落,他却觉伤处暖洋洋的,似在煦日里被天光照着,血仿佛也不再流淌。易情惊疑地移下目光,却见伤口已然开始愈合,创缘生出细细的肉丝。不一会儿,创口愈合,他的臂上光洁如新。 这竟是个能将伤口愈合、甚而能教死物回生的宝术! 众人皆瞠目结舌,将目光投在秋兰身上。秋兰亦惊愕失色,望着自己的掌心,良久无言。 唯有天穿道长神色如常,她便如一块难以泮涣的寒冰,仿佛无论何等世事都难以教她撼动半分。 “所以,我才觉得她是块宝,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草。”天穿道长道,伸手将她拉到近前,面色古井无波,却对秋兰细细端详。“说来,若是左氏千金入了门中,她便是本门难得的第二位女弟子了。” “左氏千金?”易情喃喃道。 “是,就是朝歌中能呼风唤雨的那个高门旺族的左氏,约莫是在十年前罢,他们家的千金离经叛道,说不爱学势家道法,欲寻个无名小观习道,不过最后也未正儿八经地入门中。”天穿道长抬眼看他。 有这回事么?易情懵懂地回忆。他陡然发觉自己约莫是上了年纪了,往事皆记不大清。追忆起往昔,只觉天坛山的濛濛云雾也似流入了脑海中,一片雾锁烟迷。 天穿道长说。 “不过,她若是留在这儿修习道法也不好。那千金在家中排行第四,名儿叫左不正,你下次见她时,记得远远避开。”
第四十六章 杀意何纷纷 “左不正?”易情疑惑地低声呢喃,“她是叫左不正?” “是,”天穿道长点头,“上回你同祝阴下山,遇了鬼王。过后我出观一趟,拾了些弓槃荼的碎肉回来查验,却发觉那鬼王肉躯上有符法痕迹,是左家的使的考召仪。” 易情愕然,此时听得天穿道长又道,“左家使的考召仪不同寻常。寻常修士设的仪法,约莫只是召鬼神,将其拘于阵中,细加讯问。” “但如今左氏当家七齿象王曾是个来历不明的阇梨,从婆罗多那处寻回了楞严咒文。你难道不曾发觉么?弓槃荼是从天竺传说里流入中原的鬼怪,异方的鬼到了咱们这里。” 窗槅外突而迸出一声惊雷,像天边有人在沉重地拊鼓,电光撕开夜幕,映白了屋堂。 “所以呢,师父您所说的这异方的鬼怪,又和那左不正有甚么干系?”易情心底惊疑不定,问道。 天穿道长低眉垂目,面前的瓷盏已盛满了酒,清冽醇液如镜,映出她清丽如玉的面容。“你还不明白么?你下山时所遇的鬼王,是左氏召出的。” “他们要一人杀鬼王,铸神迹,上天廷。鬼王不过是为铸神迹留下的垫脚石。那人便是左氏的继任者,左家千金——左不正。” 易情也垂着头,良久无言。 师父将这些话说与他,又是何意?是要他记恨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么?师弟与他皆因鬼王死了一次,他也从此落下了难捱的头痛顽疾。 “知道了,师父是想要我离这势家远些么?您不必忧心,我已吃了一堑,长了教训。若是要我再碰上左家人,我定会脚底抹油,早早开溜。”他将沉重神色抛却一旁,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天穿道长说,“是呀,我只是提醒你往后注意着些,别再伤得一身血地回观来了。” 想不到师父竟会关怀自己,易情正要感慕缠怀,却听得天穿道长说:“你上次回来时,血在石阶上淌了一路,迷阵子擦了两日都洗不净,着实麻烦。” 易情:“…弟子往后注意。”他寻思着,下回还不如随身携只板桶,把自己的血接着,免得污了地砖。 微言道人见一时众人不尴不尬,赶忙放下被舔得一尘不缁的卵白碟,叫道,“甭管那劳什子左家啦,总而言之,秋兰如今是咱们观里门生。若是有着女娃在,老夫也不必日日熬些卖不出去的疗伤金津,是件好事儿!” 秋兰面色微缓,动了动唇,方想开口说话,却忽地伏在台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迷阵子说:“吃酒吃多了罢。” 可瞧她面色青白,眼神又算得清明,倒不似酒醉的模样。微言道人蹙眉道,“不,是动用宝术的缘故。这小妮儿不曾学过道法,胡乱使用,怕是会竭绝精气,平日里还是莫要乱使的好。” 玉兔叼来帕子,递与秋兰。秋兰依然脸色惨白,扶着台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有力接过帕子擦嘴。外面的雷声隆隆地响,像有无数只铁蹄在云层上踏践。雨声先时只是淅淅沥沥的一小点,后来便似爆豆儿似的在牅户上噼啪作响。 堂屋上的青瓦没铺实,雨水流泻而入,像织起了一片水帘。天坛山上的屋子没有不透风的,微言道人被浇了满头满脸,活像只落汤鸡,叫道,“易情,易小子,快去寻只桶来,接着水!” 易情伤方才好,又被如牛马一般使唤。他无奈地起身,掀开竹栅门,方要迈步离去,天穿道长却叫住了他,“慢着,易情,这个拿去。” 易情回头,猛地接住她抛来的纸伞,倏然一惊。天穿道长道,“外边雨大,你撑伞去。” “师父…这可不是寻常的伞……”易情摸着那纸伞,讪笑道,“这不是您那宝贝伞剑么?您莫非是吃多了酒,醉昏了头,才把您这神剑交予我?” 天穿道长被世人誉为三洞剑尊,凭的便是这柄手上神兵“定风波”。此时一入手,易情只觉那皮棉纸玉雕似的,滑凉柔顺,灵气氤氲涌动,五灵光华流转。 “别磨蹭,下雨便要撑伞。你拿好了,速去速回。”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道,脸上却浮起酩酊的红云。易情见她酒醉,也不好违师命,便道了声谢,转身撑开纸伞。 他往暴雨里奔去,在井吊杆旁拾了只木桶,将里头的雨水倾尽。 月黑雨急,夜色寒凉,易情抬头一看,却见得远方雷轰电击,仿佛有神喧鬼哗。寂寂深林中,好像有幢幢鬼影攒动,隐约可闻人声。可他再一眨眼,那群鬼影却又忽地不见。 这破落地儿怎会有人在雨夜前来谒访?若是水鬼,他却也是不怕的。天穿道长是三洞剑尊,鬼神在她之前也只得俯首称臣。 易情多望了一眼夜幕,担忧忽而爬上他的心尖。 师弟呢? 祝阴未带伞,若是如今还在山径上行路,怕是已然被浇得湿透了。 但转念一想,祝阴是天廷灵鬼官,大风大浪尚且见过,哪怕人间这点小小烟雨? 拾了木桶,易情急匆匆地往回跑。不知怎的,堂屋里的灯火忽而歇了,眼前一片凄然昏黑。约莫是直棂窗未关好,飘风急雨入了屋,将黄蜡烛火打湿。 易情心里暗责这伙人怎地如此粗心,净光顾着吃好饭好菜,倒忘了下雨的事儿。他先一步踏上石阶,推开竹栅门,道:“桶来啦,一只够么?” 微言道人在屋里头叫道:“不够,不够,这里四面漏风透水,是个敞篷的地儿!” 仔细一听,耳边尽是汩汩水声,仿佛有无数注雨水自天穹倾下。无奈之下,易情只得放下手里木桶,又冒雨跑到土井旁,臂弯里挽两只桶,两手拎起四只,用脖颈夹着伞柄,又跑回堂屋里去。 可就在迈过槛木的一刹间,一种无由的惊惧爬上他的脊背。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余流水倾泻声。眼前黑暗犹如巨大帷帐,将他整个遮起。易情的心突而怦怦作响,不安分地撞着胸膛。这团黑暗里仿佛没了人息,像一座安寂的坟茔。 “道爷,我将桶带来啦,足带了六只,你瞧够使么?”易情问了一声。 门洞大开着,像一只巨口,将所有回音吞灭。易情不见回响,又叫了几声,“道爷,道人?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265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