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动身往染血的山径中行去,易情被祝阴拽着,脚步踉跄。暾日煦暖,千万枚松针鳞鳞闪光。水流溶溶,卫河如一块细长玉晶。两人顺着弯曲的小径走入幽林,过了许久,祝阴方才松手,易情将两手背在脑后,吊儿郎当地自语道: “想不到回到朝歌之后,我遭了万人鄙薄嫌弃,却在这儿讨得许多鬼怪喜欢…” 祝阴若有所思:“确实,师兄回山之后,前来侵扰的鬼怪似是多了许多。师兄可还记得上回下山时,师父托咱们办的事儿是甚么吗?” 易情摇头晃脑地回忆:“她叫咱们去除吸人精气的三尸鬼…” 说到此处,他陡然一惊。三尸鬼?他和祝阴下山本是要除三尸鬼的,可不知为何却行了大运,撞上了鬼王与细蠛。如今想来,说不准不是他俩当时倒了血霉,而是那鬼王本就是被他引来的。 可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寒意悄然摸上脖颈,易情瑟瑟发颤,鬼王弓磐荼死前曾一遍又一遍地呼着祝阴的名讳,兴许群鬼寻的不是他,而是祝阴。 祝阴与他并肩而行,只是微笑:“是,看来师兄果真是甚么稀贵之物,连鬼王都对您垂涎欲滴。莫非师兄是甚么名贵炉鼎,能身中结丹?” “呸,我才干不成那种事儿。你瞧我哪儿名贵,分明是低贱到了尘土里。”易情笑了一声,随口道,却觉祝阴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引进深林杂树之间。复行数步,却见得崭岩嵚岑,怪石嶙峋,一个深广数丈的岩洞展露眼前。 祝阴伸手,请他入内:“这是祝某寒舍,今日得师兄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易情看直了眼,一个无为观中的门生,怎地住在一个能容数百人的大洞之内?踏入洞中,却见得此处虽是岩穴,却不阴气森森,岩顶有天光泻落,犹如洪瀑。天顶有千百只大小不一的洞口,片石层叠,仿佛宏丽仙馆宫观、鱼鳞龙堂。 那好似星辰密集的洞口处,以细丝串着三清铃。清风拂掠,铃舌撞壁,似响起了一片连绵雨声。那铃声入耳,易情却觉身子虚飘,眼前幻境重重,眼前十色五光交错不停,于是便两眼翻白地说: “师弟,那是甚么玩意儿?你师兄听了,只觉脚下踩的都是棉絮子。” 祝阴在他身旁,忽而伸手,掩住他两耳,道:“别听,这是作法事前的澄清调。僵尸最怕三清铃声,师兄是听不得的。”说罢,便从袖里掏出一方布帕,撕出布条,塞进易情耳里。 再行几步,又见得下脚微凹,黧黑的土地上,刻着阵法的地盘宛若鱼鳞,展露眼前。易情踩了一脚进去,便觉脚底火辣辣地发痛,仿佛有无数只大锤在轮番拊他,周身如遭严杀,剧痛阵阵。他又叫道:“师弟,这又是甚么玩意儿?你师兄见了,浑身骨肉都似被捣碎了一般。” 眼前突而一暗,祝阴似是伸手解下了自己覆眼的红绫,将其系在易情面上,轻声说:“莫看,这是自乌斯藏传来的文殊九宫八卦阵。师兄是妖物,也是见不得的。” 易情隔着塞耳布条,模模糊糊地听他说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后退了几步,说:“不成,不成,我再不要进去啦!你这地儿过于凶险,再行几步路,怕是我迟早会交代在这处!” 他正退却,却觉祝阴忽而伸手掩住了他的口,那指腹滑凉,有若润泽璧玉。祝阴柔声低语:“莫说,师兄面前有护法真君像,聆听道乐颂辞。师兄毕竟是污秽之物,若是出的声入了他们耳,会惹得真君动怒。” 易情怒气填胸,简直要跳脚。他来祝阴这处避险,可不是为了听这小子绕着弯子讥刺他的。 但他行了几步,忽而又陷入一片迷茫之中。他被祝阴牵着前行,眼不见,耳不闻,口不说,嗅觉已丧,他仿佛在漫漫黑夜里摸索,而这夜幕全无尽头。 死寂持续了许久,他似是听得头顶密如星辰的洞口里传出裂帛似的清音,隔着塞耳的布片。那铃声朦朦胧胧,叮铃铃,叮铃铃,好像是要唤醒某个沉眠的人。祝阴忽而在他面前驻足,伸手取下他眼前绫带、耳中碎布,向他款款屈身,说: “师兄,到了。” 易情睁目一看,只见得眼前似是一间倚洞而立的大书斋,几张四出头官帽椅,一件紫檀书案,上头都满摞着墨卷,素洁的木架上堆着浩如烟海的书籍。镀银灯光晕澄暖,像驱去了洞中苦寒。 这师弟倒似是个爱书之人。易情看了,很是欣喜,忙不迭走上前去,在衣摆上抹净了手,取下一册《宣室志》细看。天书虽取去他嗅觉,他却似已闻见墨字清香,神意于其中流连。看了半册,他才恍觉祝阴尚在身后,赶忙回首道: “师…师弟。” 祝阴背手轻笑,像是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他。 易情从脸上挤出一点微笑,说:“想不到师弟还是个白面儒冠,读书甚多。” 红衣少年却轻轻摇首:“祝某是瞎子,看甚么书?”他上前一步,抚上书册,缓缓地摸过粗糙的书脊,道,“这些,尽是为祝某奉侍的神君大人备下的。” 他的口气虔诚而恭敬,却不同于平日里的虚与委蛇,神色凄冷却柔和,仿佛饱蕴无限哀情。 神君大人?易情听得稀里糊涂,片刻后却又隐约明白过来。祝阴是灵鬼官,但他不曾问过祝阴为何降下凡尘,还到这小小道观中做个修士的缘由。 “你还会侍奉别人么?”易情寻了张空闲的坐墩,一屁股坐下,伸着腿懒散地道,“我瞧你油嘴滑舌、阴阳怪气的,要是有人寻你做下人,准会气得半死…” 祝阴莞尔一笑,“人世间有臣子伏侍君王,天廷里也有下臣屈膝于权要。祝某侍候有权有势的神官大人,又有甚么古怪?” 易情也朝他咧嘴一笑。他的脑海中描摹着祝阴也被人拴上狗链,肆意吆喝的模样,瞬时心头大快,近日来的胸中郁结当即一扫而空。 岩洞里凄清冷寂,时而似有水滴的杳杳回音。祝阴起身作揖,向他道了句“失陪”,便提起拂尘、瓜瓤,似是要往别处的书架上除灰,身影转过木架子,当即不见了。易情举头望天,一片空廓里,他的心仿佛也变得宁静,一刻钟在此处犹如过了千百万年。 闲得无事,易情站起身,掀起架上丝帘。映入眼帘的是卷《楚辞》,继而是些记述精怪、妖鬼的杂籍,可约莫讲的都是千万年前,仙班未成时的事儿。那时鸿蒙未判,天地不开,精怪都带着愚鲁和驽钝。 祝阴侍奉的灵官大人都喜欢看这些书么?易情东张西望,想从其中寻见一丝祝阴崇奉对象的蛛丝马迹,可眼前古籍如山,他寸步难行。好奇心渐渐生起,像细爪一般挠着心头,他今儿得幸入了祝阴的住处,非得寻出答案不可。 倏时间,易情灵机一动。他抬手一张,天书化作荧荧光点,落在他掌心。他可以翻动天书,寻到祝阴的那页,瞧一瞧那小子究竟是在当谁的鞍前马后的狗腿子。 他心中默念祝阴的名字,开始翻动天书,不一会儿,一页书纸摊开在眼前。 易情低头一看,却愣住了。属于祝阴的那页天书之上,盖着辰砂画作的巨大红印,上书:灵鬼官,封。原来神官的名儿不会出现在天书上,他们已然挣脱命理,不为红尘所困。 “瞧不见,算啦。”易情自言自语道,猴儿似的蹦起来,将圈椅上的典籍踹到一旁,一屁股坐下。可过了片刻,他又突发奇想,既然天书能瞧见众人的过往,为何他不瞧瞧自己的那一页? 五指微微舒开,天书现于掌中。易情的心怦怦直跳,他翻开属于自己的那一页。 刹那间,一阵惊怖袭来。 易情望着天书,结舌瞠目。 素白的书纸间,有一页似是被烈火烧燎,只余下些微漆黑的残渣。书着他过往、命理的那一页天书上留着一只深邃而不见底的黑洞,仿佛一张戏谑嘲弄着他的大口。 他的过去、现今、未来,在天书上冰消瓦解了一般,一个字也不曾留下。
第四十二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冷汗涔涔,他望着天书,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的命理所在的一页仿佛被火灼去,因而看不得他的过往。可先时他曾被祝阴从微言道人的药葫芦中放出的凶魂一爪挠死,那时的他却能通过三足乌的书页改易自己的命运。 仔细一想,他能于他人的天书中窥见自己在红尘里的一举一动,可自己的事迹在天书中却并无记载。疑窦如海潮般袭来,他心中困惑,究竟是谁将自己的天书一页烧去? 思来想去,皆无结果。易情正在圈椅上慵散地摊开手脚,忽而发觉书堆中有张坐榻。他索性将榻上的书卷踹到一旁,自己跳上去舒开身子快活地卧着。不一时,祝阴提着掸尘回来了。 这师弟用红绫带尾将乌发束起,挽起朱袖,露出净白的手臂,看着像个持家有道的小媳妇儿。易情见了他,望着他笑,祝阴也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对他露齿一笑: “师兄是不是在这儿待得厌了?这处虽清寂,却固若金汤,不会遭鬼怪侵袭。” 易情呿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个四处漏风的大岩穴,怎能挡住细蠛样的无孔不入的小妖?” 祝阴笑而不语,放下掸尘,将易情从榻上拉起来,牵着他的手到石壁边。壁上有一透光小孔,从石隙中能窥见天坛山的迤逦黄昏。石洞外已设起法坛,无数银线交织相汇,织起一张硕大无朋的蛛网。蓬发凹眼的妖鬼阴气森森地爬上峭壁,却又牵动银线,奏响洞口的三清铃。祭歌铃声犹如淫雨,将其惊退。 鬼怪们惊惶后退,却又不慎跌入如河道般纵横的陷坑之中。坑道中埋下密林一般的山叉,泛着寒光的叉尖将鬼躯穿刺。有得幸挣脱的,却又被贴于沟壁的秽迹符熔作血水。一时间,洞外惨声大起,鬼怪们不断涌上,片刻后又丧命于坑道里。 易情愕然,想不到此处果真坚如磐石。可更令他惊愕的却是另一事,冲着他性命来的恶鬼竟然颇多,仿佛他是甚么召阴体质,在精怪眼里有若一块喷香肥肉。 他指着那群正于石洞外挣扎的鬼怪,问:“师弟,我有一事相询。” “师兄请讲。” “我如今是知你这儿有多铜墙铁壁啦,恐怕连一只小若米粒的细蠛都难以飞进。”易情摊手,“可是,我也是一只小妖,若无你引领,我要怎地从这儿出去?” 祝阴笑逐颜开,“祝某没想让师兄出去。” “甚么?” 易情以为自己听走了耳,却又听得他不疾不徐地道:“外头凶险万分,祝某将师兄藏庇于此处,有甚么不妥么?” 岂止不妥,简直十分不对。易情讪笑道,“别了罢,留着我多凶险呀。你瞧这些日子前来叩门拜访的鬼怪这末多,简直能绕盘山路三圈。你便放我这低贱小妖出去,同这群血胞一齐寻欢作乐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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