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摇头,只要他有心,“形诸笔墨”这宝术能画出各种千奇百怪的物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结缘可算得是难事,师父究竟要用甚么法子将一对本无交集的人撮合? “那便十分好办了。现在,甭管他俩这辈子有缘无缘…” 天穿道长说,忽而伸手按着他的腕节,将指尖凑到天书之上,嗓音依旧冷冷淡淡。她强硬地道: “…给我在天书上画一条红线,把他俩连起来。”
第三十八章 杀意何纷纷 易情望着天书那空白的纸面,有些犯难。他想了想,对天穿道长嬉皮笑脸道,“师父,弟子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在这纸上涂鸦的。” 说罢这话,他眼见着天穿道长神色渐冷,赶忙再补上一句,“只因弟子前些日子奉您之命下山除鬼,身负重伤,头痛欲裂。微言道人尚且对弟子无法可助,我便是来想问您…有甚么医治头痛的法子!” 天穿道长却依然死死按着他的手,那白皙柔荑竟似化作冷硬铁钳。她盯着易情,说:“替你治头痛的事,暂且放一放。现在,你先将红线在天书上画出来。” 过往的光景犹如雪片,在易情脑海中飞掠而过。他想起与天书交谈的那个时刻,天书向他索求代价,将剧痛加诸他的头颅。易情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闭起了眼,叫道:“不成,不成!我不画!” “为何不画?” 白衣女子歪着脑袋,似是颇为不解。易情颤着无血色的唇,说,“我要是在天书上胡乱添画,怕不是画一次,它便要向我索一次代价,要砍掉一条我的手脚。” 天穿道长听了他的话,眼里盈满疑惑。良久,她似是醍醐灌顶,“噢,你说的是——动用天书和‘形诸笔墨’的宝术,皆要付出代价,是么?就如画一张饼要钱财,画一条红线也得有所付出,你是在担忧这事儿么?” 易情点头如捣蒜。 “没关系,你尽管画。”天穿道长却道,神色恬然,“反正落笔的不是我,天书要索甚么代价,尽管寻你去索,又干我何事?”易情无言以对,又听得她道。 “不如这样,你这么想便好了:你在天书上写画,画一次虽需付出代价,却不过是只丢了条胳膊;可你若不遵我的令,我便一剑斫下你的头,丢的是命。两者相较,你觉得哪边更划算些?” 天穿道长说着,将纸伞拎起,锋利的伞缘划开一道寒弧,像一弯清冷的月光。易情望着她那顶薄若蝉翼的纸伞,打了个寒战,那不仅是伞,更是三洞剑尊手中的利剑。 冷汗盈满鼻尖,他屈于师父的淫威,颤着手在天书上一点。这一回,他的指尖淌出的是如血的丹砂,“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他将那女子的名姓与知州公子相连。 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易情画出红线,猝然闭眼,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像一只钳夹里的困兽,绝望地等待天书代价的降临。 可甚么也没发生。易情困惑地睁眼,只见眼前天书如雪的纸面上,两人的名姓间已然结起玉红的丝线,起先只有一丝,旋即有若藤蔓般茷骫交错,根深叶茂。 这是情缘的红线,他竟真的替那两人画了出来。 而且,没有付出代价。化形的天书并未现身,他也未进那黑白糅杂的水墨世界里。 天穿道长在他身旁幽然开口:“你也知晓,天书不能写出不可能发生之事。但换言之,便是若有一丝可能,就能在天书上留痕。” 易情愕然抬首,撞进她秋水般的眸子里。天穿道长低垂着羽睫,笋芽似的指尖划过天书纸面。“你难道不曾发现么?只有书下逆天改命之事,才须付出代价。若是命理本应如此,你便能轻易将其画出。” 原来如此。易情懵然地点头,他将自己的性命从九阴地底取回,自然是违拗天时。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好笑,原来凭空在地上画一张饼儿也算是逆天改命之事?若真是如此,他同三足乌可不知遁天妄行了许多回。 “道长,道长,成了么?” 漆柱之后转来几声焦切的呼喝,易情忙阖上天书,一收掌,那书册便化作缥缈墨烟流散指间。转头一望,只见得石龙柱后探出几个簪着骨珠、旒苏的脑袋,一张张粉面殷切地望着他与天穿道长,是来进香的女客。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抬头,问:“甚么成了?” 女客们掩着口,三三两两地窃笑。有人道:“您说要替咱们结缘的事儿呀!您这般神通广大,又和这小脏…弟子鼓捣了许久,想必是成了罢?” 易情咬了咬牙,闭着眼,说:“是,成了。目前暂且成了一位,是那位着沉香色袄子的姑娘,我替她同她那位心上人结了缘。” 众女子哗然,立刻蜂拥至他身旁,也不嫌他身上脏污,热切地贴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真的么?怎么成的呀?”“结了缘,那便是能同那人结朱陈、过花烛夜?”易情被这群浮翠流丹的影子簇拥着,只觉像被蒙着了脑袋,昏头转向。 草草应答了几句,忽一抬首,只见得天穿道长清清冷冷地立在人群之外,像一抹遗世独立的寒霜。易情心里忽而微痛,心口像有小小的刀锯在割磨。他只愣神了片刻,便被女客们拥簇着叙话。 无奈之下,他抬手唤出天书,星子似的流光在手中凝汇。他以指在书页上画下辰砂的印痕,将一个个名字相连。有的能一笔画尽,有的却难以落笔,每次画下红线,墨迹却又会如烟消散。 果真如此,天书并非无所不能。若是命里有缘的,便能画出红线,命薄缘悭的,天书上便不会留痕。易情悄然叹息,待将女客们试了个遍,便收手合起天书,将书影掐灭在掌心。 有个被他画了红线、着玉色对衿衫儿的少妇大喜过望,捉起他的手,向他的手心里塞了几枚红溜溜的果子,看着和玉玛瑙似的。她欢喜地道:“小道长,今儿多亏了你,我才能得与我那心上人结下良缘。这个我用不着啦,给你!” 易情望着那红果子,心里忽而涌起不好的预感。他讪笑道:“姑娘,这是……” 少妇忸怩地拿手绞着腰里的麻织汗巾子,怯声道:“咱们乡里的人叫它十年红,又叫蛇昏果,吃了能不省人事,睡上一两日…” “姑娘将这果子送予我作甚?” 那玉色衫子的少妇更显羞态,捂着面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果子用不上了,我便送给你,瞧小道长还有没有用得着之处。我先前打算,若是到无为观里结缘也不成,便好说歹说地请我那心里人吃茶,拿这果子碾碎了,放进他茶水里,教他昏睡不省,好行那…行那人事……” 易情无话可说,只得一个劲儿地讪笑。 少妇又道:“你若有意中郎君,也能如此试试…”她忽而惊叫,“唉呀,不对,我忘啦,小道长是男人,素来只爱那些落雁沉鱼的女子的!” “不对,”易情摇头,“咱们学道人断情灭欲,管他甚么男女鸡狗,一律不爱。” 那少妇却也没收回手,反将那红果子往他手里一箍脑地塞,咧着嘴,颊边泛起笑涡,“拿着!七情六欲不是人根么?断它作甚!你要是没个心上人吃这玩意儿,拿来防身也成,天坛山下不是有片大林子么?那里头毒蛇猛兽甚多,这果子也叫蛇昏果,虫蛇闻了这味儿,也会吐白沫昏过去。” 易情听了,只觉下山时确是时常经行那大林子,这果子倒有些用,便也不再推辞,笑嘻嘻地同她打躬,拿油纸包了后塞入袖里。 女人们或喜或悲,三五成群地离去。五彩的拖裙子掠过槛木,有的得知自己与意中郎君画了红线,牵了情缘,心头大喜,面上如绽桃花;有的椎心饮泣,泪水滚过铅白的面庞,留下深深的泪痕。 待女客们渐渐行远,他才长长吁气。挨人注目的感觉不好,他宁可自己仍是个被人嫌恶吐唾的小叫花子。 可还未清静许久,便忽听得月老殿外传来急切的呼声:“道长,神仙道长!妾有事相求!” 一个着潮云裙子的妇人满面愁容,呜呜咽咽地奔入殿中来,弓鞋在槛上绊了一下。她踉跄着奔到两人面前,一见到天穿道长,她便倏然两膝一软,跪落在地,两手相按,叩首道:“您帮帮妾罢,只有您能帮妾了!” 天穿道长眉头纹丝不动,问:“甚么事?” 妇人泪流满面,妆粉尽落。她哭诉道:“妾嫁了个清客,年纪轻轻,靠在人席筵上作几首穷酸诗过活。近来他染了伤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消弱了。妾拜遍寺观,寻了许多郎中,法子想尽了,他如今却已然药石无医,还不曾给妾留下子嗣。妾听闻在这天坛山拜神灵验,不如求您略施仙恩,让妾结了珠胎罢!” 白衣女子听完,只淡淡地道了两字:“不行。” “为何不成?”妇人目眦尽红,鬓发散乱,听她回绝后,更近癫狂,“您这里不是能将素未谋面的二人结缘么?姻缘婚娶,诞下子嗣,本不是相近的事儿么?为何不行?” 天穿道长悠悠地抬眼,望向门洞里荡渺的白云。她说,“因为你没求我救他,你只求我给你肚里凭空变出一个孩儿。月老殿里只管姻缘的事,做不到给你家添丁。” “生死之事,岂容儿戏?我不会无缘无故便杀死一人,也不会叫一人无缘无故地便降生于世。”天穿道长抬起纸伞,伞尖指向殿门,“请回罢,此处并无你所求之物。” 妇人歇斯底里地哭闹了一阵,可皆不得天穿道长的回音。白衣女子的目光杳冥,像最深沉的黑夜。于是这着潮云裙子的妇人又猛扑至易情脚下,扯着他慧剑与下摆直抹眼泪。易情抬头,只见天穿道长缓缓地摇头,便也默不作声。 时至黄昏,薄雾暝暝。妇人总算死了心,失魂落魄地抹着泪,缓缓地行出月老殿,影子在她脚下蜿蜒,醺醺然地汇入松林清荫之中。远眺着她离去的身影,易情望向天穿道长,问: “师父,若是她真心想要一个孩儿,天书是不是也能写得出来?” 天穿道长却背着手,神色清淡,“不要拿旁人的愿望作践自己。拿天书赐生,可是逆天行事,不知要付多大的代价。咱们只取了她们几个钱,何必要为其搭上一条命?” 易情咧嘴笑道:“师父,原来您还会关心弟子性命。” 白衣女子只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提起伞,欲行出月老殿。易情捡起靠在柱边的拨火棍,一瘸一拐地跟上她,口里仍旧喋喋不休: “不过呐,我瞧那妇人盼子心切,磕头时额上都磕出了血,看着是真想同她那夫君留下昆裔。是不是师父不曾食过人间烟火,不晓得她的急切心思?” 天穿道长倏然止步。夕晖宛若轻纱,笼在她素丽的面上。她忽而道: “我有孩儿的。” 易情瞪大了眼,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向她平坦的小腹,那儿何时孕育过一个生命?天穿道长却戛然掐灭了话头,不再言语,踩着石阶向下行去。易情怔了半晌,连支着身子的拨火棍也抛了,趔趄着赶上前去,叫道,“不是罢,喂,师父,你甚么时候有家室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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