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幼稚。”
第三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费了许久,易情总算一瘸一拐地入了月老殿。一进殿门,便看得一群彩衫女子围着天穿道长打转,央笑着包着手,连连向天穿道长行礼,仿佛她是一尊涂金抹漆的神像。 这些都是来观里进香、有求于月老的香客。她们挨肩擦背地站在一块,像一团浓云。易情佝偻着背,撑着拨火棍前行了几步,只听得人群里有女子急切地问道:“仙姑,奴家有意于知州家的公子,请问今生可有缘么?” 有女子又泪花盈盈地问:“道长!听闻您神通广大,可否替妾再续前缘,教负心郎回头?” 一时间,莺声燕语一片。天穿道长白衣胜雪,被簇拥在五彩驳杂的人群里,像一朵含苞的白茸花。她如冰雕一般伫立着,面无表情良久,才抬袖压了压掌,示意众人敛声,说: “可以。你们提出的事儿,我都能办到。” 众女子面上如拂春风,大喜过望。姻缘之事,最为难求,若是寻了个上佳良人,那便下半辈子再不用发愁。有几人甚而撩起绸裙,跪下磕头。天穿道长目光恬淡,环视着她们,伸手在宽袖中摸索了一阵,再徐徐将手抽出。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只豁口的破碗。 女子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良久,有人道:“道长,这是何意?” “莫非这是您结缘的法器?”一个着梧枝绿纱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教咱们只消摸上一摸,便能喜结良缘?” 天穿道长木然地摇头,“不是,就是一个碗。” 她低头,伸出白皙的指尖,往碗中点了点,“碗里头,要装东西。” “装…要装甚么物事?” 见女子们不解,天穿道长道,“嗯,总之,要装一些俗物入内。” “俗物?” 香客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摸起身上衣衫,有女子犹豫半晌,将一条大红绉绸的汗巾子羞答答地从腰间解下,放进那破碗里。 天穿道长眉头微蹙,本就如冰凝霜冻的面色愈加不善。人群里有位女子“呀”地叫了一声,从袖里摸出只绣着梅花鹿的锦囊,从里头倒出一把铜钱,撒进碗里。 白衣女子总算眉关微舒,可眉眼依旧古井无波。周遭的香客们看出了她面色有变,顿时明了该装甚么俗物入碗内,赶忙纷纷摸起袖中荷包、背上钱叉子,将铜板、银锭恭敬地放入碗内。 若洒的是铜板,天穿道长便嘴角微动,若放的是银锭,她便僵硬地咧嘴,似是要笑。不一时,碗中已盛满钱财。天穿道长才收回手,将满满一碗银钱塞入袖里。 “好了,这样便成了。俗语说,钱本粪土,心诚则灵。若不摒弃俗物,那便做不到心诚。”天穿道长说,“这些俗物我且替你们收着,若有烦恼,再速速来将其撇弃于我。结缘的事,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香客们听了这话,感激涕零。几个女子已然跪伏于地,牵着她的白纱裙,叩首连连,叫道:“道长,您真是于咱们有大恩大德!” 天穿道长却不为所动,神色恬淡,说:“起来,殿里忘了洒扫,跪着容易污了裙摆。你们自个儿污了不打紧,但不要贴我身上来。”说着,她便扭头往殿角望去,易情正坐在那处。 方才易情入了殿来,寻了张马扎挨着柱子坐下,蜷着身听她们说话,本想就这么等到香客们散尽,没想到天穿道长竟将一对招子望过来了。与此同时,女子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边那位半死不活的弟子,过来。”天穿道长说,没直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 易情艰难地起身,拄着拨火棍又踉踉跄跄地行过来。他重伤之后,气色愈发不好,一张脸幽魂样的惨白,几乎无人能认得出他与城中土墙上贴的告示画像是同一人。身上披着的寝衣满是皱襞,落了泛黄的药渍。他蓬头散发,两眼无神,颊边还挂着根从茅屋里带出的细茅草。 女子们盯着他的目光充满狐疑,螓首相贴,人群中传出一阵蚊蝇似的窃窃私语。易情耳朵尖,隐约听得她们道: “真脏。” “这小子从何处来的?真是道长座下弟子么?” 香客们睨着他,目光像一枚枚寒针,扎在心头。她们低语:“道长唤他过来,究竟又是何意?这人像个叫化子,真是晦气……” 易情默然无言,趔趄着后退了一步。他是对这些讥刺、猜疑的话无谓,可若是他站在师父身旁,会玷了师父在人们心里的影子,他宁可重回自己的那间破茅屋里,孤伶伶地缩着。 天穿道长却冷冰冰地拨开人群,向他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月老像下。 她盯着易情,说,“不要走,你需得留下。”易情点了点头,向她咧开一口白牙,“师父要我不走,我便钉在这地里,一步也不动。” 香客们疑心的眼神在他们之间逡巡,她们听得易情叫那白衣女子“师父”,当即便心中了然,得知这囚首丧面的少年是无为观中弟子,但嫌恶之色未减,有人从袖里取出碎花汗巾子,掩在鼻上。 白衣女子定定地望着易情,手指抚上他的面颊,轻轻一抹,如玉的指尖便蒙上了一层土灰。她道:“怎地弄得这么脏?” 真是奇事,明明师父和旁人说着一样的话,都在嫌他脏污,易情却不觉难过。他嘻嘻笑道:“今日殿里不是未曾洒扫过么?我拿我的衣裳、头脸替师父擦了一遍。” 天穿道长屈起两指,打了他额头一下,说,“扯谎。”易情被弹得踉跄着后仰,却又被她牵住了手,扯到了殿柱之后。女客们想提着裙裳急急跟来,却被天穿道长举掌,示意她们退到一旁。 转过了漆柱,殿中阴影如水。被漆成蝶翅蓝的墙面上,绘着障天松叶和磨镰似的新月。满头银丝的月老像身披红袍,慈眉低目,半倚布囊。天穿道长拉着易情站定,拍了拍他身上尘灰,忽地道: “将天书召出来。” 易情倏地一愣。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天穿道长是知道他在幼时遭了荒年,将观中用作贡品的天书吃下的一事的,自然也知那叫“形诸笔墨”,能改易命理的宝术源自天书的神力。 “可…”易情踌躇了一阵,决定如实以告,“我只在死后能召得出天书。” “净说瞎话,你死过么?活着时也行。”天穿道长淡淡地道,“你平日里使的那叫‘形诸笔墨’的宝术,便是在空里以水墨画出某物,由虚化实罢?” “是。” 天穿道长又道:“那你想想,寻常人作画,有了笔墨,还缺甚么?你的墨术真的是能凭空使出的么?” 易情思忖片刻,答道,“纸…还缺纸。”似有一点明光掠过脑海,他神色一凛,道,“是了,是了!我平日里施展的墨术,写出的字儿、画出的图画,全都是在天书的纸页上实现的!只有天书才能弄假成真!” “不错。”白衣女子点头,“你看不见天书,却不意味着它不存在。现在你阖上眼,施展‘形诸笔墨’的宝术,在脑海里描摹在纸上写画时的光景。” “——如此一来,你便能窥见天书。” 闭上眼,四周陷入一片混沌与黑暗。易情阖着眼,思绪渐渐安宁。他抬起手,水墨在指尖下流溢,漫出滟滟水波。这一次却有所不同,他想象着自己在一面展开的白麻纸上作画,纸面光滑,犹如丝缎,纸背微糙,有凸起的草茎滑过指腹。 渐渐的,思绪与现实如水乳交融。易情微微睁眼,却见漫天明光汇入手中,他的掌心中似是捧起了一轮明日。他似是摸到了韧而滑的纸封,定睛一看,一本流光溢彩的书册正躺在他掌中。 这是天书。 传闻中能掌生控死,写尽命理的天书此时正现于他面前。易情愕然地睁目,他只在死后,在只有黑与白的水墨世界中见过化形的天书。那时的天书似是有着人的模样,有着能与他交谈的神智,而如今它只是一件供他使唤的法器,被他捧在手里。 “居然…真的能瞧见天书……” 易情喃喃道。天穿道长说,“若没有天书,何来你的宝术?它一直在你手上,只不过你对它视而不见。” 沉默了片刻,易情忽而兴冲冲地对天穿道长道:“师父!我知道天书能改易生死,但先前都是只有我死了个干净才能瞧见它……如今我能活着时便召出它,莫非我便也能在活着时逆天改命?” 他心头忽而涌起雀跃之情。若是不用毙命便能改动命理,他便不用活得这么苦,同天书作交易。不仅叫这破书拿去了嗅觉,还送了份教他头痛欲裂的大礼。 天穿道长拿看傻子的神色睃着他,良久,方才道,“天命从不可违。” 易情顿时不免有些扫兴,却也点着头,对她的话连连应和。他在心里思量,若有下回,他得试用天书,看有甚么能避过天书代价的法子。 正神游天外时,天穿道长忽而唤他道:“易情。” “何事,师父?” 白衣的女子平淡地道:“翻开天书。” 易情极信得过他师父,当即照做。莹白的纸页如流水一样翻动,其上显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墨痕在纸页上流淌,氤氲成一张张人的面庞。翻到哪一人的命簿子,无数水墨便会汇作生香图画,将那人生平如转鹭灯一般展现出来。 天穿道长又道:“翻到——方才来求缘的那几位女子的那页。” 书页哗哗翻动,易情在心里默念那些女客的容颜,他先记起的是那着沉香色裙袄的女客,她朱唇细眉,生了副温婉的模样,心里挂记着要同知州家的公子结丝萝、入洞房。 转瞬间,天书已翻到了记述着她生平的一页。易情看到了她呱呱坠地、尚在襁褓时的光景,看到了她豆蔻之年,初试铅华时的模样,一个眉眼精丽的女孩儿在光阴的道途上奔跑,渐渐长大。他看到了她的命理犹如盘蔓的树根,与千百人细密相结交错。 “你似是看到了其中一人的命理,告诉我,她同她的意中人有缘么?”天穿道长问。天书中的种种境况,只有易情一人能够观览。 易情顺着她的命理看去。在天书之上,缘分便如墨线,若两人间有缘,墨线便会相接。一个人的一生会与许多人结缘,缘深的,墨线便也厚重;缘浅的,两人之间便只余一道浅淡墨痕。 那女子和知州公子之间一片空白,可称得上是全无缘分。 “今生无缘。”易情摇头。 天穿道长却说:“钱已收了,咱们得替她结缘。”易情听了这话,哭笑不得:“您方才不是还说,‘天命不可违’么?” “这便是我叫你留下的原因。”天穿道长说,忽而捏住他的腕节,郑重道,“你那墨术,莫非只能画出浓黑的墨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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