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眉关紧锁:“还来。你拿着剑要做甚么?” 降妖剑是灵鬼官必需的祛邪之物,剑刃由七曜神钢铸成,又由云峰宫之首龙驹开刃。要封住鬼王,非得此剑画下的神咒不可。 暴雨倾泻,天地间仿佛织起致密的幕帘。易情望向白石放在松荫下的红衣,白石方才把它小心地整好,宝物似的放在树边,似是怕雨水淋湿。染血红衣里裹的是祝阴破碎的血肉。那小子为了救自己,不惜被鬼王碾碎成尘泥。 易情将降妖剑横在颈边。为了能翻动天书,改易命理,他须得死一次,用剑割开自己的脖颈。 “…要做甚么?” 晦暗的天光里,他咧嘴一笑,旋即持剑往脖子上狠狠抹下。四溅的血花中,他最后说道: “我要——救你们。”
第二十九章 血雨应无涯 天地化成一片墨色。 泼溅的墨汁犹如荒草,从易情脚底蔓起。他望着晦暗云峦里透出的一线天光,那束熹微的明光落在地上,映亮了脚旁他自己的尸首。 雨针止在空中,凉风凝歇。寰宇中的万物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一张单薄纸画上的墨渍,墨字潺潺流淌,仿佛溪河。易情魂神出窍,通体变得透明。他低头看向在前一刻死去的自己,脖颈裂了老大一个口子,鲜血像红绛的氍毹,铺了一地。 鬼王在近处肆虐,云层像密匝匝的厚棉絮,沉沉地压在头顶。四座隆起的山脊围着大梁,有如监牢。 易情知道,他又死了一回。 “唉,阎王爷也该看厌我这张俊面了。” 他长长地叹气,后怕地摸了摸脖颈,那里还残留着锋刃吻上时的冰凉与剧痛。 他只愣了片刻,旋即猛然仰头望向前方。墨字流入空里,晦暗的天穹下悬着一本薄册,纸页光洁如玉,写满蝇头小字。那是书尽天下命理的天书。 倏然间,易情心中更笃定了一事。往时他抬手想唤出天书,于其上改易自己的命理,可却总不奏效。原来活着时只能用“形诸笔墨”的宝术略施小技,只有死后才能动用天书。 抬脚走到天书跟前,易情伸手翻起那书页。指尖抚过莹白的书页,一幕幕记忆有若洪涛般涌入脑海。他看到自己自刎而死,看到祝阴在最后一刻将自己踢开,看到他俩泊舟从天坛山上而下,悠悠的清河浪摩挲着船舷,将小舟送往远方。 “就在这里活过来罢。”易情自言自语,指尖溢出飘曳的水墨,欲将天书上的字痕划去。 他打算从下天坛山时重新开始,只要知道之后会发生何事,一切便能转危为安。 可就在他即将将天书上的墨字划去的那一刻,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忽而在他心里响起: “我将天命交给你掌舵,这回,你要交出什么东西?” 易情不明所以,心口却嗡嗡震鸣,一股无法言说的怖惧感倏地涌起。那声音不似男,也不似女,既如远方回声,又似耳旁私语。他仓皇四顾,水墨交溢的世界里却不见一个人影。 “什么意思?你要拿走我的什么?”他尝试着开口问道。 那未知的声音仿佛在窃笑,咯咯地响,尖利又模糊,惊起他一身寒毛。 眼前忽而燃起一团熊熊烈火,这是他在人世间不曾见过的火,艳红如血,带着灼热的烫气,仿佛能将一切燎尽。 “逆天而为,也想全身而退么?”那声音道,“文易情,这世上不会有无来由之事。肉身若欲在凡尘再度留存,魂神便会碎去一片。这是代价,你的命不是理所当然得来的,而是自神灵手中窃得的。” 火光后似是有人在遥遥地招手,“来罢,将你的身躯、魂神的一片放入这烈火中罢,将三魂七魄作柴薪,五脏六腑当火油。如此一来,你便能归返人间。” 上一回死后他不曾听过这声音。易情怛然失色,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能闯入这天书境界,又为何能与我说话?” 声音道:“我就是天书。是掌握你命理的神祇。” 书页忽而化作一片片零碎纸屑,蝴蝶一般翩翩飞舞。纸屑堆积成了人形,只能看出轮廓,五官模糊得如晕染的墨渍,却教他觉得极为熟稔,似曾相识。 影子朝他咧嘴一笑,笑容阴惨。纸屑堆作的手指摸上他的面庞,像爬虫一般游走,又道:“来,文易情,你要给我甚么呢?你的眼、耳、口、手、脚都可以,你能再度回到凡尘,但只能拖着一副残躯。给我你的一部分,或是接下我的一份薄礼。” 易情胆战心寒,一刹间醍醐灌顶。长久以来,他一直不知改易命理的代价,而今这代价便摆在眼前。他已发现自己没了嗅觉,再鲜活飘香的山肤水豢也难让他垂涎。 恐怕每一次动用天书,他都会失去自己的一部分知觉,直至不成人形,再难活于世间。 “薄礼?”他问道,勉强摆出笑容,“是甚么意思?难道我能不将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你,还能从你那儿拿些手信么?” 影子微笑,“或是将身躯、魂神的一片交奉,或是让痛楚加之于身,你来抉择罢,文易情。” 易情暗自思忖,若是每回都要拿走身上的一部分知觉,恐怕不久便会变成废人,倒还不如捱一捱痛的好。于是他伸手,大咧咧地道,“成,你往我身上掐一把罢,让我痛一痛就完事儿了。” 天书问:“你想好了?” “不就两个选择么?还有甚么好纠缠的。”易情捋袖,“快点,我赶着回去收拾师弟呢。” “真是愚迷不悟。为甚么要选择接受痛楚呢?”天书道,“你将魂神和知觉奉予我,那该多好啊。再也不必畏寒热、惧疾苦。活着本来便是一场长痛,而你如今却想要雪上加霜,火里添油。” 易情朝它翻白眼,说:“你真的好罗里吧嗦,讨价还价,收贷息似的。你是不是很小气,其实一点都不想给我东西?你再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纸糊嘴巴。” 影子默然无言,伸手往他额上一点,最后说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懊悔无及,抱恨终天。” 一道明光忽而在眼前绽开,四周明晃晃的,像点了千万盏白纸灯笼。墨迹如龙鱼,在身边摆尾游开,清风再度拂掠,天地在被一点点地染上斑斓颜色。 人影又化作稀零的纸屑,在空中纷乱飞舞,像随着春风散落的杨花。天书说。 “从今往后,疾痛将常伴于你身,直至你魂销命殒,薪尽火灭。” —— 卫河之上。 一叶扁舟从天坛山上流下,在白浪间漂泊。岸旁的柳树生了茂叶,碧枝摇荡,像落了一片浓浓烟雨。 天穿道长让门下两位弟子下山,去除大梁城中时而出没的三尸鬼群。传闻它们会在夜半更声过后悄悄顶起十页瓦棺,掘开坟茔,在街里垂手游荡。有时更夫以为它们是醉汉,拿锣槌敲它,却会被猛扑上暴吸一顿精气。翌日,人们便会在街旁发现一具软瘫的尸首,骨头似被抽没了,像一只空落落的皮袋。 城里有些传言,说是近年的山向不利,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众山的阴气便如四方溪河般汇入城中。势家手足无措,遣人四处奔走,邀了几个道士来剪纸衣,敬土地神,可三尸鬼却不曾少过,反而越聚越多。 祝阴领了命,和易情一同下山。他坐在船头,百无聊赖,拿着新摘的樟木叶断断续续地吹请神调。 易情在他身后四仰八叉地躺着,时不时将书页翻上一翻,这师兄看书翻得极快,书页流水似的哗哗作响。祝阴不由得心头有些焦乱。大师兄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个妖鬼,祝阴在他睡着时摩挲过他的面容,只觉指尖触及的肌肤光滑却暖热,像洁净的釉瓷,不似个冰冷的鬼怪。祝阴心里愈发迷惑不清,他该拿这师兄如何是好? 但他同时又觉自己仿佛得了反胃病,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每每离易情近一分,喉头、胸口便似哽噎着一块巨石。厌恶仿佛蒿草,不知觉间已在心中生得老高。 “…呜!” 身后突而传来一声呻吟。祝阴倏然回头,却发觉易情抛了手上书册,捂着头,在船板上痛苦地打滚。 小舟左摇右曳,绸子似的河面像被撕裂。易情忽而无端地哀号,一张脸雪一样的煞白,捂着脑袋的两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师兄…怎么了,师兄?” 祝阴禁不住扶着船舷,往易情那处挪了几步。心中的疑窦在悄然滋长,这是甚么引他上钩的奸计么?可易情抱着头,一迭声地呻吟,下唇咬破了,滴下几粒玛瑙似的血点,不似是作假。 他凑过去,犹豫了片刻,抓住了易情的手,将人翻过来。易情的手心冰凉,像一块石头,却又沁着津津的冷汗。易情勉强睁眼,墨色的瞳仁里倒映出一抹红影。 “是害了甚么病么?可要吃甚么药?”祝阴蹙着眉,问。 红衣门生俯身,静静地听着他的息声,一时无措。也不知这师兄是怎的了,突然在船上撒泼打滚。易情喘着气,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忽而扬笑道: “总算见着个有人样儿的你了。” 头颅如被劈裂一般疼痛,脑中仿佛被楔入铁签,胡乱翻搅。天书让易情重入人间,却在他的头脑中施以痛楚。 祝阴一怔,不知他说的这没头没尾的话是甚么意思,却忽觉手里一松。原来是易情的手软垂了下来,落在船板上。再转头时,却发觉他眼目发颤,一身白袍被冷汗浸遍。他看上去虚弱得紧,像一张薄纸,仿佛要一触即破。 “…真是晦气。”易情勉力笑道,笑容里却有掩抑不住的欣喜。 他旋即阖上眼,昏死了过去。
第三十章 血雨应无涯 小舟倚了岸,祝阴系紧船栓,背着易情踏上水漉漉的青石板。渡口船桅如林屹立,一艘艘运米船在河面上挨挤着,却静悄悄的没有声儿,渡亭里空空寥寥,半个渡工的影也无。 祝阴背着易情往前走,只嗅得大梁城中有一股浓烈血腥气,缠在鼻尖久久不散。远方似有千万阴魂哭嚎,嗥声像海潮一般起伏,一浪接着一浪,于是他心里不禁紧了几分。易情软绵绵地伏在他背上,已昏厥了过去。 入了市口,廊坊里没一个人,载货的板车四散着,横七竖八地躺在街衢里。祝阴走过去,却听得背上有些细细的响动。他这师兄微哼一声,悠然转醒。 易情迷茫地扑眨着眼,忽而自祝阴背后伸手。身旁恰是一架货车,架子上挂着晶亮的饰物,易情从货车上取下一支纸风车,别在了祝阴前襟。 红衣门生略微愕然:“师兄,你这是怎的了?” “我看你很想要这玩意儿,便先送给你了。”易情说,又开始蚊子似的哼哼,那哼声细细的,每一下都似挠在了祝阴心底。 “若不是师兄伸手去拿,祝某还不曾发觉此处有风车。师兄又是怎样知晓…祝某想要此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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