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往下跳!”易情叫道,“别驱风了,我俩直接跳下去!” 祝阴对这提议不明所以,似是有些犹疑不决,底下便是深渊般的大口,鬼王的腹中似有森然白骨,那是千万生灵的坟茔,被吞噬的怨魂挤簇着悲鸣。正犹豫时,只听得易情冷不丁地道: “…你是自天廷来人间除魔的灵鬼官罢?” 头上似被猛敲一记,仿佛有未泮的冰水灌顶。祝阴如遭青天霹雳,缓缓抬脸,向着易情。 “别问我是怎么得知的了。”易情说,“你那心爱的贴身枣木牌上上写得一清二楚。你是从九霄上降世的神将,投胎到了凡间,花了十数年长成这寒碜样儿。但你还没忘记罢,你的职责便是降妖除魔。哪怕是对上鬼王,也绝不能退却。” 易情又扭头定定地看他,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祝阴尚未从被发觉身份的震惊中归复心神,迟疑片刻,咬牙点头:“是。” “那我和下面那丑玩意儿比起来,哪个更讨人嫌一些?” 沉默片刻,祝阴笑了。那笑容倒不似往常般虚与委蛇,倒像芜田里开出一朵小花,清清淡淡的,却有掩不去的炳丽。“师兄自然是比它好看一些,可却要比它讨嫌得多。” 易情哼了一声,却也咧嘴笑道,“净说些瞎话。你先别急着嫌我,咱们专心对付下头那丑东西,账往后再算。” 明明是危急关头,祝阴却也在笑,说:“祝某是瞎子,向来是只说些瞎话的。” 袍袖忽而一松,指尖突地被温热的掌心攥住。祝阴心尖一颤,却觉在横荡苍穹的天风里,易情在向他决毅地笑。 真是奇事,明明他此生最痛恨妖鬼,还觉得师兄也是这等不洁之物,按天廷灵鬼官的使命理应将其祓除。可在两手相触的一瞬,他竟不觉污秽,心中反而明净无尘。 “信我,师弟。” 易情凝望着他,漆黑的眼里似淀入了沉沉夜色,明润的光泽像一弯小小的月牙。 两人在疾风里飞旋,纵横的坊墙与起伏的山峦如棋秤般在身下展布,急风掠过他们的身躯。祝阴沉下眉,犹豫半晌,指尖微微回扣。 他说: “好。” 一刹间,周天的疾风尽散,托举三人的风流倏然消弭。众人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袍袖猎猎作响,身子骨几近脱散。 鬼王的巨口愈来愈近,易情与祝阴皆面带薄汗,秋兰闭眼蜷身,不敢再看。尖牙欢喜地打颤,糙舌上的斑苔是自惨死之人身中淌出的血迹。弓槃荼嘬着气,唇齿略略开阖,似是在口齿不清地吐字,易情看着它的舌尖频点上颚,齿缝间喷吐着含糊的息声。 它是想要说甚么吗?易情心里忽地一乱。鬼王硕大无朋的单目滴溜溜转动,目光追逐着祝阴的身影。 弓槃荼似是在注视着祝阴,肉臂欢欣地高张,像密麻绽开的花蕊。他们向着黑渊似的巨口坠落,心也摇坠不歇。祝阴攥着他的手,手指冰凉,从指腹似是能摸到些微的脉搏,一鼓一动,恰与心跳相合。 祝阴心跳极快,这样落下定会被鬼王一口咽去,也不知师兄是想了甚么法子,能从鬼王手中脱身? 正踌躇间,三人已落入昏黑巨口之中。肉舌如鳄浪般腾涌,破裂的血泡里伸出黑魆魆的臂肢,染血的手牵住三人袍袖,欲将他们拽入鬼王喉中。 即将被血沫吞噬的最后一刻,祝阴终于破去面上从容神色,惊叫道:“…师兄!” 易情虚汗连连,却勉强扬笑: “不急!” 一道白光忽如巨剑劈裂长空。 那是一道割裂雨幕的闪电。一声霹雳之下,天地似是为之惊变,鬼王忽而长声痛嗥,隆起的肉躯被白电劈裂两半。鲜红的血汁四溢,在乌天下化成淋淋血雨。 “宝术,石火电光。” 一个声音沉静地道。 细密的雨声之间,一个人影踏着铁屐走出。玄衣如乌云似的飘荡,鲜血在黄金面上迤逦地勾勒,银鎏金的降妖剑泛出如星寒芒。他身蒙灵光,漫天风雨都似为他停滞。 那人望着鬼王散落的一地血肉,面无表情,却在狼藉之中驻足弯腰,珍重地拾起一枚脏污的枣木牌,用袍袖细细抹净其上的血渍。 许久,那无风无波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涟漪。灵鬼官白石将那枣木牌翻过来,扯去其上的纸封,仔细地摩挲着其上的篆文。 那是天廷神官所带的职牒,其上刻着“除魔都尉”几字,其后的名姓却不甚清晰,似是被人磨平了印迹。 白石望着那枣木牌上的名姓,眉宇间蹙起峰峦,轻轻地吐气: “祝大人……” 职牒在此,人又在何方?灵鬼官白石因灭除鬼王而降世,一入世间便在探察先辈们的留迹。白石发觉大梁城内祝阴的气息颇浓,赶忙风火奔来,劈裂眼前恶鬼,却不见得祝阴踪迹,只在地上拾得一枚神将所佩的枣木牌。 他举首望着被自己一分为二的鬼王,面色沉冷,望不出一丝欣喜。他的宝术名为“石火电光”,能把握雷机,招致雷电。可因使的是天雷,须得每次都请谒过,才使的宸宇能放下雷电来,因而白石自觉于宝术上绝胜不过祝阴。 耳旁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白石猛然回首,却见如山血块中,似是有人在挣动。血海一般的残躯中,一只手高高探起,雨珠落入掌心中,打碎一掌的鲜红。 白石慌忙提身跃起,落在鬼王的残躯间,伸手一提,拽出三个披红带血的人影来。 这一扯不要紧,一扯便带出了白石日夜心念的那人。祝阴被他自肉海中扯脱,净衣脏污,当即便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吐出几口误入口里的鬼王血。白石一见祝阴,立马屈膝跪地,殷切地叫道:“祝大人!” 而另一旁被他带出的易情则被他作了垫脚石。灵鬼官最嫌鬼怪污秽,因而白石跪地时便扯他来作了肉垫。易情被白石膝脚压在地上,只觉进气吐气皆难,只得发出游丝似的哀叫。秋兰跌坐一旁,惊魂未定地喘气。 祝阴方才与易情和秋兰落入鬼王口里,险些进了弓槃荼的百曲回肠,所幸易情先前便偷了祝阴的职牒,掷在巷口。鬼王张口捕食时正恰将枣木牌吞入腹中,灵鬼官白石又循着枣木牌气息来访,驱起昭运雷便将鬼王劈裂。 易情望着白石,仍有些心惊胆战,脖子发麻。上一世他被这降世的灵鬼官逮住,对方疑心他身份,将他拷问了一番。他偷过白石的降妖剑自尽而亡,身上仿佛还留着那时的疮疤,隐隐作痛。 此时一脱开鬼王口腹,祝阴呛了一阵,方才缓过气儿。许久才道:“白…白石?” 白石一改肃冷模样,朝他眉欢眼笑:“是,祝大人竟还认得在下!” “你怎地会在这儿?” 灵鬼官白石忙道:“云峰宫之首的龙驹大人见人世里近来肆虐鬼王甚多,怕先前遣入凡世的灵鬼官慌手忙脚,难以对付,便再派了在下同一列人下来。” 祝阴抹去脸上的污血,望着弓槃荼的残躯咬牙,“祝某的宝术正恰被它所克,所幸得了你相助。” 白石朝他点头哈腰,“这是在下本分之事,祝大人还有甚么能使得上白石的地方,尽管使唤。” 被这厮垫在脚下的易情快看不过去了,捶着地叫道:“你俩打完官腔了么?是不是还要相互‘久违’、‘恭喜’一番,再嘘寒问暖,叙叙旧情?我快被压死啦!” 灵鬼官白石垂头,望向垫在膝下的易情。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像在泥沟里滚过一遭,素衣丝绦皱如菹菜,遂指着他,向祝阴问道:“祝大人,您看白石脚下踩着的这腌臜小妖。这究竟是何等妖物?” 祝阴变回了往时的模样,虽衣衫不净,却泰然自若。他悠悠地望了一眼伏跪在地的易情,笑道,“…是祝某的师兄。” 白石愣神片刻,“师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近来是冒出了个叫‘狮凶’的妖物么?这名儿算得稀奇。” 红衣少年背着手,和气地笑,“不是,他便是祝某在尘世道观中的师兄。” 听罢这话,白石再低头去望易情。这厮蓬头散发,脸巴子上泥迹斑驳。颈中一条缚魔链沉如磐岩,祛邪的咒字在颈间游走,活像一只从苦臭地狱里捉起来的小妖。 易情得意洋洋地朝白石笑:“听到了没,我是你祝大人的尊长!还不快把你祝大人的大人扶起来好生伺候着?” 白石的手当即按上降妖剑柄,说:“祝大人,此妖狂妄自大,不可久留。” 凛凛剑锋出鞘,横在易情眼前。易情在他膝底下吹胡瞪眼,却又见祝阴微笑道:“白石,你暂且宽宥他罢。他是祝某观中道长所收弟子,祝某也是观里门生,不好对师父所为置喙。他是妖物一事,也请你暂且向灵鬼官众瞒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是呀,是呀,家丑不可外扬!”易情在底下嚣张地笑,鹦鹉学舌道。 年轻的灵鬼官显是颇为迟疑,弯下身来,躬在祝阴耳边道,“可是,祝大人。天廷云峰宫有杀鬼令。若是逢鬼后七日不斩,那便会……” 祝阴在那一刹间微白了面庞,却还是摇头道:“祝某自有分寸。” 易情听他俩勾肩搭背地悄声叙话,好生无聊,趴在地上伸手抓了两片鬼王碎屑,当五巧板拼着玩。可没拼一会儿,他便觉不对,地上散落的弓槃荼血肉似在缓缓地游移,爬虫似的聚拢在一起。 霎时间,易情寒毛倒竖。他怔怔地握着手里的鬼王碎片,眼睁睁地看着两枚肉片彼此间生出藕丝一般的细肉,蠕动着连结。血肉在他手里鼓动,似生了一枚小小的心脏。 他想起先前祝阴以烈风捏碎鬼王,可却不起不起效用的光景,莫非连白石的雷法也不起效么?这是个能起死回生的怪物,是货真价实的鬼王。 “快跑!”易情撇下那两枚缠结的肉片,吼道,“弓槃荼还未死!” 祝阴与白石俱是一怔。弓槃荼开裂的巨口却在缓缓吐息,抖着嗓吐字。千万怨魂的呼嗥织成了它的声音。它是在吱呀儿叫唤,像一只硕巨的耗虫。 白石当机立断,一把牵住祝阴臂膀,叫一声“得罪”,却拎着易情的一条腿纵身跃起。易情惊叫着抓住跪坐于地的秋兰,将她扯起。祝阴也乘机运起流风,昏漠的穹野间,他们如飞空的螟蛉,在急风间流荡。鬼王的伤口在愈合,不一时便完好如初。 暴雨天洪似的倾泻,四人望着在城衢中肆虐的肉瘤,一时无言。白石面上泛起霞色的恼红,连忙对祝阴赔罪,“对不住,祝大人,是在下无用,未能杀灭鬼王。” 易情接口说:“不必挂怀,你祝大人也没杀得这丑玩意儿。” 灵鬼官白石一眼瞪来,易情吹着小调儿移开眼。祝阴思忖片刻,道,“这鬼王用祝某的宝术、以及白石的‘石火电光’皆不能杀死,恐怕另有治它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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