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魂有魂心,鬼王为何没有?”易情忽而道,“以降妖剑斩裂魂心,便能让凶灵魂飞魄散,若是能刺中鬼王灵台,想必能将其毙命。” 四人俯首望向山岳一般的弓槃荼,祝阴神色一凛,接口道:“想必是为了护住自己的丹赤,这鬼王才会长得如此庞硕。它的心脏,兴许只有小小的一颗。” 众人都在犯难,从这肉山中寻出一粒微小心脏,便如沙中掏金。这时易情在怀里摸了一遭,突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那是他方才在船上翻的书册,从各经籍中偷撕了些,用米糊沾起本散页簿册来。易情翻了翻书册,忽而两眉飞挑: “有了!” 祝阴与白石凑到他身边看,只见那是张抄着玄应音义的纸页,秀丽的字文边画着瓮样的鬼怪,是弓槃荼的画像。 “咱们脚下这鬼王和书里的长得根本不一样。弓槃荼本是乌斯藏白教那边传来的鬼怪,说是生在海里,上岸后会做鬼压床的恶事儿。”易情看着那图画,缓声道,“这怪物看起来很像人,你俩不觉得,咱们见到的这鬼王和它既像,又不大像么?” 其余三人注视着那图画。秋兰突然叫道:“这…咱们脚下的那只鬼、鬼王……好像只有一半!” 说得不错。这鬼王有头颅与五官,有如肉丝般的密麻手臂,除却肉臂的数量,似是一个人的全身分作了两半。易情先前咧嘴朝秋兰笑,面上绽开一个小小的笑涡,忽而又觉不对。 他们方才见过了鬼王的眼、口,鼻子与一只耳朵与细脚都生在肉球似的身躯上。易情猛然发觉,除却那密密层层的肉臂,他不曾见过上一世那将祝阴碾成血泥的巨掌。 “还缺一只…手掌。”易情喃喃道。 寒意爬上脊背,三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天穹上的晦暗似是有了轮廓。他们恍然发觉,遍布天野的阴晦并非蔽日乌云,而是手掌投下的阴影。 鬼王的巨掌早已高悬于他们头顶,狠狠向他们压下。 四方似响起崩摧之声,拂过掌缘的寒风汇成鲸波,覆天盖地地流动。巨手的五指拢起,抓向悬在空里的四人,视野里一片墨色,他们有若瓮中之鳖。 上一世祝阴被这巨掌攥成了血泥,他们四人若不避开,定会重蹈覆辙。祝阴咬牙,挥袖卷起拔山狂风,白石亦捏起八卦诀,请出琼宇惊电。可不论是遭风吹电打,那鬼手只溃散了一瞬,便会生长如初。 鬼王的五指将要收拢,散溢的白电突如枝杈般蹿上易情的身躯,易情被电得浑身剧震,口角流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揪着白石恼叫道: “灵鬼官!你电我作甚!” 白石只是冷蔑地一笑,唇角吝惜地勾起一道微弧:“在下没在电你。只不过你身为妖体,雷法自然会寻上你。在下没怪罪你在此败事,碍着在下与祝大人降服鬼王,已经算得仁慈。你还在大呼小叫,简直厚颜无耻。” 虽临紧要关头,祝阴也莞尔一笑,说,“不错。师兄你可知道,祝某忍着不让流风伤你有多辛苦么?这九天之下的回风都在祝某耳边喁喁细语,说你是比鬼王更甚的罪人,欲将你撕个四分五裂。” 易情怔神,他发觉其余三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饱蕴猜疑,锋锐的眼神犹如霜刺,戳入了他心底。 他一次也未同他们说过自己的往事,天廷当他是当弃罪人,尘世看他作祸世妖邪,他就如一粒孤仃仃的尘埃,四处漂泊,碧落黄泉皆不容他。 鬼王收拢五指,四处愈来愈暗,黯淡的天光从如柱指缝间泻入,鬼手之外是连绵的雨幕,仿佛永不会放晴。 易情望着他们,一双眼睁得极大,眸子里似有墨云在翻涌。他忽而道:“是不是用降妖剑刺进鬼王的心脏,便能让弓槃荼死去?” “是。”白石点头,“可现下我等无一人能寻到弓槃荼心脏所在。它极为狡猾,在如万壑千岩的身躯里藏起了一处巴掌大的要害。” “况且,哪怕寻到了那害处也无用,一旦脱手,降妖剑便会寻觅妖鬼鲜血。如今漫天尽是细蠛,鬼怪千千万万,降妖剑只会迷途。我们得亲手将剑锋刺入鬼王心脏不可。” 浑身血污的白袍少年摸上颈中铁链,又无端地问道:“你们是灵鬼官,缚魔链是由你们铸造,你们是不是有解开这链子的法子?” 祝阴仍在运风抵挡鬼王五指,汗珠淌过颊边,水渍晶亮。他艰难地道:“灵鬼官…无权为妖鬼解下锁链。” 易情仍在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徐徐叹气,略略松口,“祝某虽不想说,但如今确是生死关头。暂时让缚魔链失效的法子确有。解开缚魔链需雷击枣木所制之钥,但如今那钥匙却是没有,可职牒也同用雷击枣木制成,若用职牒触碰铁链,以其中独蕴吁天雷法向太上帝请谒解封。如此一来,便能有一瞬让缚魔链不起效用。” 说罢这些话,祝阴转过苍白的面颊,“你问这些话作甚,师兄?” 心里似有不祥的预感在蔓生。易情抬起手,祝阴与白石的降妖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偷在他手里,祝阴与白石愕然失色。银鎏金的剑鞘泛出如星寒芒,映亮他雪白的面庞。白袍少年勾唇,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等会儿我爬到鬼王身上去,找到它的心脏。我是全天廷都巴不得除去的罪人,也是妖鬼,鬼王不会袭我,可降妖剑会最先渴求我的鲜血。然后,你们便将降妖剑掷出。” 易情用手指点上胸膛,说。 “透过我的心口,把鬼王的心脏刺穿。”
第三十二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向祝阴借了灵鬼官的职牒,将它卷着包在袖里。即便如此,手里还是被烫烙下了焦黑印子,他是妖物,降魔的雷击枣木会烫伤他。只触碰了枣木牌片刻,手掌便火燎发痛。 临别时,那叫秋兰的女孩儿牵着他的袍袖,不舍得撒手。祝阴咬着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 “师兄,保重。” 祝阴分出神来,送出一缕清风托起他的身躯。他像浮蝶一般飞出鬼王的指隙,直奔下方。 白石与祝阴都是天廷的灵鬼官,是九天上的神将,而他是妖鬼,只有他会被鬼王当成同类,不会被侵袭。所以也只有他能落在鬼王身上,仔细地寻觅它的心脏。依祝阴所言,枣木牌能暂时阻遏缚魔链的封咒,让他能从锁在喉间的沉枷中挣脱一瞬。 一瞬便够了。易情算准了,当降妖剑刺入心口的那一刻,他便用枣木牌解开缚魔链这桎梏。只要微微偏开剑锋,凭着能快速愈伤的妖体,他便还能有一线生机。 流风将他送到鬼王的巨躯之上,巨大的肉瘤隔着薄薄的布履鼓噪不安,像踩着沸腾的滚水。鬼王以为他是血胞,欢欣地张着口含混叫唤。易情蹲下身,从袖里掏出那本发皱的簿册,翻到有着弓槃荼画像的那一页,将其撕下,贴在肉球身上。 指尖顺着晕染开的墨迹摩挲,“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水墨沿着发黄的纸面流淌,易情一笔一划,勾勒出鬼王原本的模样。 “形诸笔墨”是联系因与果的宝术,要画出甚么物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易情曾用铜板画出炉饼、铁剑,而今他若要画出鬼王,那便也需以鬼王为代价。 换言之,只要他用宝术画出鬼王,便会使得藏在肉山中的真身被抽离,现于他眼前。 易情起手草绘,不一时,颈上生满异物之首的弓槃荼便被他于指尖勾画而出。那是个形容丑陋的恶鬼,耳轮上生满花蕊一样的肉丝。眼看着鬼王的真身将要在他宝术下浮现,易情赶忙伸出两指塞入口中,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 尖利哨声穿过浑密的雨幕,落入在鬼王巨掌中被囚困的众人耳中。祝阴正挥袖抵挡收拢的鬼手,知道那是易情发出的号声,眉关紧蹙,对白石道: “掷出降妖剑,白石。让剑去往师兄那方。” 白石对祝阴极是崇敬,自然不会对他的决定置喙。玄衣神将拔剑出鞘,钢刃的寒芒且破晦暗,剑锋上跃动的明光像悬天星斗。 秋兰却一副要哭出来似的模样,杏眼发红,噙着盈盈泪花。她方才听过三人的言谈,得知易情是在赴死。降妖剑一旦脱了灵鬼官的手,便会如渴血的野兽撕裂妖鬼胸膛,刺穿心脏。 易情救了她,在她心里,他不是甚么十恶不赦的鬼怪,而是个救了她性命的少年道士。 于是她抖着声,问道:“你…你们真要杀他么?” 白石的目光凝冷,雪白的电光在他的指尖流泻,一次又一次地如浪涛般击上鬼王的巨指。他说:“若非如今这紧要关头,灵鬼官也是要取他性命的,不过是时候的早晚之别。” 秋兰愁眉泪眼地望向祝阴,却发觉他眉宇间愁意重重,笑意已然消殆。 “掷出降妖剑。”祝阴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我们皆会丧命于此。” 降妖剑脱手而出,画出一道绚丽的银虹。冷寂的落雨间,它如振翅飞鸟,从鬼王的指隙钻出。剑刃飞舞得愈来愈快,空里残存着它飞掠而过的震鸣。 此时,易情正恰以墨术画下最后一笔。淡墨勾勒出鬼王的形状,庞硕的肉山忽而发出凄惨的悲鸣,旋即如湿润的软泥般瘫化在街巷里。 丑陋的弓槃荼在画纸里显现出真身,那是个将巨囊负肩,马头牛面的妖怪。流溢的水墨剥去它伪饰的肉躯。它从画纸中钻出,张牙舞爪,口里发出咕哝声响。 “抓到你了!”易情咬牙切齿地一笑,扑上去按住鬼王。弓槃荼初时将他当作同类,无措地挣扎,旋即高声嘶吼,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嚼上他的肩头。 血从肩头如泉涌出,细小的肉丝狞动着钻入他的身体,易情痛得大叫,余光却瞥见一点寒芒自天边而来。那是白石掷出的降妖剑,剪开暝暗的天宇,将要飞至他身边,刺穿他的心口。 易情颤着手从袍袖里摸出枣木牌,虽不过一瞬,掌心却已被这降魔之物烫得焦糊。他将枣木牌按在缚魔链上,用下巴夹着,艰难地结起合掌印。霎时间,缚魔链灵光黯淡,封咒字不再流动。 他直扑而上,伸臂揽紧鬼王。一时间,易情有些后悔,他在天廷时连天女的小手都还不曾牵过,居然在这儿给一个鬼怪投怀送抱,真是可笑。 刹那间,降妖剑自他背后刺入。 “……唔!” 易情几乎要咬碎臼齿。降妖剑楔入心口,如烙铁般破开血肉,剧痛像巨浪淹过他的全身,教他窒息。 剑刃破体而出,留下一个森然血洞,又打着旋儿刺入鬼王胸膛。易情方才用枣木牌暂使缚魔链失效,又刻意偏开了剑锋,妖鬼有着极强的自愈力,虽是降妖剑留下的创口,却也不会即刻毙命。锋刃刺进弓槃荼肉身,鬼王狂乱地嘶叫,愈发暴怒地用齿爪撕扯他周身,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漫天雨针刺在易情身上,天风似是捎来了遥远的口信。易情浑身披创,感到血在像溪流一样奔涌出创口,祝阴的低语从风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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