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们默然地后退,肃杀之气略微缓和了几分。象王咧开嘴低沉地发笑,喉中发出噎着了似的笑声。灵鬼官白石伫立于疾风甚雨间,玄色的云裳如蝶飞扬。他墨色的瞳仁沉静如水,仿佛将世间傲睨。 “不过,在下还有第二个问题要问。”灵鬼官白石说道。众人的神色再度紧绷,犹如将发利矢的弓弦。 “于在下之前,已有数位灵鬼官降世。他们禀奉紫宸天廷之命,入红尘间降妖除厄。其中有的神入骨肉,化作人形,有的化作禽兽薜荔,守望世间。在下于此嗅得了祝大人的气息,便循这气息而来,如今祝大人在何处?” 面对灵鬼官的发问,前庭中无人能答。在拨杂的雨声中,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方才已听他说过要寻一位“祝大人”,可此人究竟为何人?有人问道: “祝大人?” 灵鬼官白石道:“是。天廷除魔都尉祝阴。祝大人虽入天廷时日不多,却卓乎不群,立下累累战功。前些日子他奉了太上帝的令,下至凡尘降妖。若他如今在大梁之中,定能轻易镇伏鬼王。” 易情听得眼都直了。 七牙象王扬声道:“甚么劳什子姓祝的?这里只有左姓之人,并无大人说的那小子!” 围着灵鬼官的黑衣人们也哄声道:“咱们都是左家人!”于是灵鬼官白石的目光淡淡地下移,落在秋兰与易情身上。易情喉头滚动,紧张地咽了口唾。白石似是在等他发话,于是他道: “姓祝的…我知道他在哪里。” 白石望向易情的目光微动,但依然淡然如水。 易情道:“刚才他还在的,现在却不在了。” 灵鬼官审慎地看着易情,启唇道,“为何?” 天顶上的雨水泼灌下来,浇得易情浑身湿透,一直凉到了心底。易情无言地转过眼,望向手边染血的红衣。他一路仓皇奔逃,却一直将这零碎布片紧攥在手里。 “说是不在,却也不全对。魂神飘往了阴府,肉身却还留在这处。” 易情说,拿手边的红衣裹起血泥,将支离破碎的祝阴递给灵鬼官看: “喏,你家祝大人在这里。”
第二十八章 血雨应无涯 一道惊雷似的剧痛在头上迸裂开来。 一刹间,易情被灵鬼官猛然抬足飞踹,如一块破布般飘飞有两丈之远,棱角分明的铁屐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汩汩淌血的创口。他砸在粗糙奇松上,又软绵绵地瘫滑在地,像是化成了一滩水。 灵鬼官白石神色遽变,方才易情所言如一枚石子投进心房,在他心上惊起千层涟漪。白石望向铁屐上的血斑,眉头微蹙,又向着软瘫的易情低声道: “…在灵鬼官面前竟敢造次,低贱的妖鬼!” 易情被踹得头昏脑胀,这才想起他颈上仍拴着缚魔链,此物由云峰宫所铸,是灵鬼官当初给他亲自锁上的。他在白石眼里也不过是只微贱的鬼怪,与泥猪疥狗无甚区别。秋兰惊叫一声,扑到他身边。 昏花的视界里,他看见方对他冷面无情的灵鬼官猝然变色,下一刻又急忙跪在那团被红衣围裹的血肉旁。 白石的面上褪去了冷酷,露出些许惶然的青涩。他不顾云裳被雨水浸得湿透,匆忙跪入水洼中,捧起那染血的红衣一迭声地叫道:“祝大人,祝大人!” 七牙象王与左氏的门徒怔然而立,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 易情倚着苍松,从嘴里吐出半颗带血的牙。他抹着从额上淌到颊边的血,说:“别叫了,他的嘴都被鬼王打烂了,哪儿还能应你?” 白石捧着那红衣,愣愣地抬头,那一刻的他竟有些像一个无措的孩童。过了半晌,他才略略平复,问道: “是大力鬼王弓槃荼杀的他么?” “是。那时我俩…走到巷口,鬼王忽地伸掌将他碾碎……”易情挣扎着起身,可头上、背后又痛得厉害。他心里埋怨,灵鬼官都是力大如牛,不会收敛气力的么?祝阴和白石简直一个德性。 说到此处,易情忽觉惊奇,也不顾顶着满面鲜血,赶忙问道:“你们不是天廷灵鬼官么?一个神仙,怎会有在凡世里死去的道理?你们是不是还藏着甚么手段,能起死回生?” 白石摇头,说:“祝大人当初择的是神入骨肉的法子,若是用佛陀的说辞,那便是投胎。初降世时为人子幼时,历经数年渐渐长至弱冠之龄。在凡世的肉身死去,魂神便会回到九霄。” 易情说,“那不是没死成嘛。”他暗暗吁气,祝阴的魂神没死,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遗憾。 “不,如今天廷司命神祇不在,无人吹起引魂的神木叶。哪怕是神官,一旦在凡尘身死,魂灵便只能落入九幽地底,无法脱身。” “地底不是你们辖管的么?” 灵鬼官垂头望着地面,目光幽邃。他只答道:“不是。” 易情咧嘴发笑:“嗯,我现在知道你们不中用了。你瞧瞧你手上捧着的那团除魔都尉,他不是被你吹得天上天下至尊无敌,能将鬼王杀个屁滚尿流么?现在倒好,我把他抓住手上时,只觉连我今早熬的稀粥都要比他稠。” 刹那间,眼前黑影闪动。 电光石火之间,一声铮然剑鸣惊破晦雨。易情被一阵疾风掀翻在地,灵鬼官白石如强健猛豹般一跃而上,降妖剑出鞘,寒霜一般的利刃贴着易情的面颊,深深刺入松干中。钢刃上铭文迂曲,绽出如血红光,易情颊边破了道裂口,鲜血蜿蜒而下,淌进道袍襟领里。 白石冷视着他:“不得妄议祝大人。” 易情却扬起嘴角,道:“人都死了,我多说两句有甚么关系?” 他笑起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整张面目都熠然生辉。雨水从天顶跃下,顺着他的鼻梁、五段淌入脖颈里,像是洗净了一切尘垢。 持着降妖剑的两手青筋暴起,白石火燎心急。灵鬼官盯着这位白袍少年,却见他唇边漾开微笑,仿佛一切都不曾放在心里。 灵鬼官将易情一脚踢翻,踩着他的脖颈将他蹬进水洼里。白石拄着降妖剑,垂头看着在骤雨间挣动的易情。剑尖倏然刺入肩头,在血肉里翻搅。 易情两眼猛睁,降妖剑犹如熔浆烙铁,剧痛从创口流入脏腑,像有火在皮囊中熊熊燎原。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呻吟出声,如涸水鱼儿般拼命挣扎。 白石俯视着他,拄剑的两手使力,降妖剑往下刺了几分。易情痛得面目扭曲,白袍上蔓开一片血花。灵鬼官淡声道,“说起来,在下还未曾请教过你的名讳。” “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边?祝大人死时你在场么?祝大人是如何死的,为何是他丢了性命,而不是你?” 问题如连珠炮一般自灵鬼官口中道出,他死死踩着易情,每一句话都冰冷彻骨,咄咄紧逼。 “你究竟是甚么…人?” 这厮三句话不离祝阴,简直像是爱他爱得发狂。 易情说:“我是神仙。” 白石一脚踢来,将他踹得满地找牙。于是易情吐出口里的浊血,勉强说道:“我是天坛山下的市井小民,靠写几个小字,编些异话小册赚几个子儿…” 灵鬼官显是不信,抓起他发丝便往地上猛地一磕。易情吃痛,只觉头上的血流汩汩,又在昏眩里断续开口:“我…是……一只快活小妖,今日想吃瘦子,明日想吃胖墩儿……” 这回答显然不能教灵鬼官满意,白石猛然发劲。泛着血光的降妖剑刺透了他身体,身下的血泊漫散在一地雨水中。 易情痛得几近昏厥,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 “…肏你个秃孙,我是你祖宗!” 又是几道剑光落下,易情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这回他没气力唾骂了,凄惨地呻吟着。喉咙里冒出咯咯的声响,嘴里吐出的不是脏字儿,而是血块。白石冷淡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块砧上鱼肉。 降妖剑再度扬起,这回将刺向肚腹。百炼锋刃上铸了驱邪咒文,在妖身上划出的割痕永世不泯。 伤口不能愈合,鲜血流个不停。易情快没了气儿,昏花的眼里映出白石持剑的身影。妖鬼在灵鬼官眼里便是恶贯满盈的大敌,这厮想剖他腹,扯他肠,让他在极痛中被审,再凄然死去。 “行…我说……”易情气若游丝,伸手抵住下落的剑锋。“我是他师兄…他被…鬼王杀了。” 沉默良久,他才喘息着吐字:“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灵鬼官说,双目如幽暗无底的深洞,言辞中满是疑窦。“祝大人怎会拜一个妖鬼作师兄?他最恨你们这等浊污之物,连沾了手、略近前都是不肯的。” “而且,在下心有疑虑。”白石弯腰,抓起易情的前襟,那上面淌满了湿滑的血,又很快被晦暝的雨雾洗去。 钉在地上的降妖剑还楔在肉里,易情被他揪着勉力抬身,剑刃再一次划开血肉。白石盯着他,目光犹如鹰隼,锐利难当: “莫非…是你杀了祝大人?” 缚魔链被牵起,铁链一圈圈地被缠在臂上。易情仰着面,虚弱地笑道,“你瞧,你连我说的半个字不信,那还来审我作甚?” “审确是要审的,但你们这等下劣妖鬼从来满口诳言,不足取信。”白石说,他将手握上降妖剑柄。锋刃磨动,易情的肩伤处几乎被搅成血泥。易情疼得哽噎,一旁的秋兰却忽地扑上来,拦在他俩之间。 灵鬼官无情的双眼缓缓移向突然扑来的女孩,她瞪着漆黑的杏眼,两臂颤抖着张开,身子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会被冷雨浸穿。这个自乡里来的女孩儿大声对神将道: “不要再欺负他!” 白石微微一愣,平静的眼里似泛起些微波澜。 秋兰蹙着眉,像训小孩儿一样指责灵鬼官,说:“道士哥哥是好人!他救了我,带我躲开了街里那只很大的怪肉球!另一个道士哥哥不小心死掉了,但也不是他杀的。你不要再欺负他了!” “为何?”白石似是难以理解,“你为何要拦在一只妖鬼跟前?他会将你开膛破肚,会把你吃掉。” “呸,鬼又不一定会吃人,人还会杀人呢!”秋兰说,依然张着双臂没有动。 远处传来低低的嗥鸣,从灰瓦檐上探出一只巨大的头颅。没有眼耳鼻,只有一张冒着腥气的大口,口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喉中塞着一口痰涎。那是鬼王的头。 “鬼王来了!”前庭中的黑衣人一阵骚动,当即溃散如水。灵鬼官目光一凛,起身对向大力鬼王弓槃荼。 他淡然地对易情道:“过些时候再审你。现在,在下先去对付鬼王。” 灵鬼官伸手探来,秋兰发着抖,却依然没从易情身前让开。可白石的手未能碰到刺在易情肩头的降妖剑。白袍少年已经翻身爬起,咬着牙把降妖剑从身体中拔出。 易情握着剑,喘息着朝白石笑道:“这玩意儿借我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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