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勉力一笑,“不打紧。”他抹了一把额上血汗,却不打算动用褡裢中的疗伤金津,这还未到一重天,金津需俭省着用。 天坛山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行过昆仑玉虚,那处却不见仙子身影,已成颓垣败井,寂寞荒凉。长空鸟尽,壁破风生,五尺台上生满稗草。漫天里飘雪如斗,然而易情走过去,却发现那不仅是雪,却有细细的天书纸间杂其间。 祝阴来了精神,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叼住一枚纸页,含混地道,“师兄,玉虚宫往昔曾藏一重天之书册,能用的天书纸不少!咱们能在这里攒下些儿,以备往后不时之需!” 易情接了几片天书纸,笑道,“可我如今不用天书也能施得宝术,何况中天宫里的书页不同于司命天书,哪儿能起逆天改命的效力?” 祝阴说,“总会有用的。”他咬破蛇尾,在天书纸上写画了一个延生度厄咒,将纸页贴在易情身上。伤口快速愈合,易情惊奇地睁眼,祝阴对他笑道,“你瞧,果真有用罢?” 他们顶着昆仑风雪上行,那天书纸雨里藏着无数古旧的记忆。每当触及一片纸屑,他们便能窥见迥异的光景。因那天书里记载了千千万万个凡人的生平事迹,每一个人的故事皆精彩离奇,别有洞天。而易情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他和小泥巴的身影,上一世,他们曾走过漫长天阶,携手站于玉虚宫阙前。 易情心里忽生出一个念头,随着书里与书外的世界重叠,他渐而记起了他仍是文坚时的往事。祝阴也会如此么?他会记得自己曾是那个恻隐万姓,愿为天下人铸成神迹的小泥巴么? 低头一看,祝阴正努力叼着天书纸,以蛇尾卷着,将其垫在自己身下。那澄金的眸子如灯烛明光,灼灼发亮。易情心中一动:兴许这些已然不重要了。 万余年前,他曾是视民如草,憎恨凡民的文坚。可自他接过司人寿夭的大司命一职起,他已戴了那面具有千万年。面具戴久了便除不下来,如今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生民铸成神迹,而这愿望早融入骨血。 拾了一会儿天书纸页,他们重新迈开脚步。可这一回不知为何,身上神威的重压却已然烟消云散。 易情略感惊奇,却听祝阴笑问道,“师兄,身上松快些了么?” “是轻松了许多,可你是如何做到的?”易情失色,“该不会是你代受神威……” 小蛇骄傲地摇脑袋,“那倒不是。”他又转而问道,“师兄,你知九霄的星官都是如何擢升的么?你说若他们升上重天时都要走天磴,岂不是个个都要受那皮开血流之苦?” 易情想了想,道:“他们是用了自己积攒下来的香火与功德钱抵消了重天间的神威罢,抵消了以后,上重天便会再无险阻。到了那时,神霄派下的祥云和飞龙便能安然无恙地将他们接上来。” 祝阴笑道:“就是这个理!所以祝某是将自己这千百年来攒下的香火全让给师兄了。只是祝某积攒的功德不多,约莫只能保您走到三重天。” 易情望着他,久久无言。 他知香火对一个神明来说是何等重要,那是法力的来源,更决定着其官阶升擢。让出香火,那便意味着急退宦海,如割髀让食,也意味着甘愿自此在重霄上再无立锥之地。 “你何必要待我这般好?”易情垂眸,“三重天罢了,我慢些儿走,总能上去的。” 祝阴说:“师兄愿为生民立命,怎就不愿祝某为您分忧?” 易情叹了口气,弹了他脑袋一下,道,“以后不许做这种事。” 因有祝阴香火抵消神威,到中天宫的路途顺畅了许多。一路上,他俩漫漫地谈天说地,说起上辈子文公子欺侮小泥巴,而小泥巴又伺机报复的事儿;说起他们曾共上天磴,后来只落得文坚一人上了神霄,做了大司命。那些曾刻骨铭心的往事如今说来仍不教人觉得平淡,反教谈天的二人心生涟漪。易情也渐而发现祝阴果然与自己一样,因天书里外相叠的缘故在缓慢地恢复记忆。 一面谈天,祝阴也不忘一面用蛇尾蘸着易情化出的墨汁在天书上写字。然而当易情问他在写甚么时,他总会紧张兮兮地盘起身子,挡住天书纸,叫道,“秘密!” 过了许久,他们终于走至中天宫。可此时中天宫也已生满蔓草,台殿荒凉,殿前贴有放精怪进出的金光神咒,黄纸虽破了一半,却仍是一道屏障。易情将小蛇放下,道,“你且在此留候,我进去寻看看还有甚宝物。” 祝阴正忙着用尾巴写天书,一口答应。 易情走进中天宫中,但见草木萋萋,荒苔铺地,月牙儿裂了一地,像明晃晃的碎银。说是寻宝,其实他只是想进来看看旧景,追忆过去。易情蹲下来,拾起一片残月,光洁的月盘上映出他悲哀的眼睛。檐下铁马叮叮当当地响,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和小泥巴一身石青锻衣,挺秀玉立,穿过缦回腰廊。那时的他们尚意气风发,不知前路凶险。 他低头拾了些月片,这些可作动用宝术时需付出的代价。 可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动,他听见一道足音。 “谁?”易情猛然警觉,将月片攥在手中。宝术“形诸笔墨”动用,他周身弥漫起荆棘似的墨迹。 然而那来人势极凶猛,一下扑来,冲破层层叠叠的墨迹。易情感到脊背一痛,他被抵到朱柱边,那人捉着他肩头的手似钢浇铁铸,挣脱不得。 唇上忽而一热,易情像被火燎了一般,颤抖了一下。他张着眼,瞳眸里映出一个艳丽如火的人影,而那人影正伏于他身前,与他唇齿相叩。 “神君大人,师兄,文坚……”那红衣人笑道,月晖洗过他的白皙面庞,更显得其眉眼清润动人,“祝某要如何叫你才好?” 易情结巴:“你……你怎么……” “祝某用天书暂画了身形,虽是个纸片壳子,却也能肌肤相亲。师兄,先前与你谈天,祝某可算是想起来了,上一世你欺侮得我可惨。” 祝阴笑靥如花,伸出手去触易情的颈项,缚魔链虽已断,却因经年累月的重负,在其上落下一道红痕。易情只觉自己被忽而揽过,蛇信似的潮润气息扑在耳旁,旖旎却险毒。 他的心弦忽而大乱,仿佛有一枚弹丸正中心窝。祝阴捧着他的脸,徐徐吻下,狡黠地道。 “这一世,祝某可要报复回来了。”
第六十八章 穰岁不祈仙 夜风如秋笳,呜呜噎噎地在中天宫里逗留。然而今夜的殿阁却不冷寂,反有着些活泼生气。菱格门窗里,两个身影亲昵相接,如双蝶交飞。 口舌相缠了一会儿,易情把祝阴搡开,满面羞红,“别亲了,别亲了!” 祝阴大喜,扒他衣衫:“这么快便要到下一步了?” 易情大叫:“你这淫蛇,犯了甚么病?这里是中天宫!我进来是为了拾掇些旧物,不是来和你胶漆的,与其在这里人事,倒不如省些力气上天磴!” 祝阴望着他,神色可怜,乌发柔顺地垂落,宛如青云细柳。“师兄,待再上几重天,咱们还有几根手脚?趁现在它们还在,不如咱俩好好摸摸。” 易情一听,也觉有理。他毕竟也不是个正经人儿,遂乘机乱摸祝阴一通。 蛇性本淫,祝阴自变蛇后便总乱起逸兴,但无奈其生就一副精巧模样儿,求起欢也格外惹人怜爱。他俩倒也不是雏儿,头经欢事,但毕竟怯羞,易情还是仔细摸了摸祝阴的脸蛋儿,一面啧啧称奇地问道,“这真是天书画出来的纸片壳子?” 触手的肌肤光洁细腻,犹如瓷釉,且温热如春。祝阴点头,红云掠过脸颊,道,“是祝某……省俭了些香火,以此为代价画出来的,虽是假物,却可以假乱真。” “那我须得试一试了。”易情坏笑。 话音落毕,他们滚作一团,如饿兽般噬咬着对方的唇,已说不清此举是温存还是发泄。绣户凋残,月色清寂,荒败的廊腰里静静悄悄,唯有心音震耳欲聋。在津唾交融的瞬间,他们想起了许多古旧的往事,那些悲苦、愤懑、绝望与怀恋已如过眼云烟。 两颗心在各自的腔子里怦怦跳动,却敲出相和的心音。 易情略略撑起身子,唇瓣分离,牵出晶亮的银丝。他满面羞红,试探着叫道: “小泥巴?” 祝阴卧在他身下,眼眸剔透清亮,如一对水精珠子。他弯眉一笑,回道: “文公子。” 这像是一个暗号,在彼此口里听到那寥寥数字的那一刻,他们的心忽如符契暗合了。继而便是更紧切的亲吻与抚摩,净衣垂地,钗股露现。只是当易情看着祝阴那生得如仙人扇一样的玩意儿时,心里大恼,这厮与自己同样再活一世,怎就多生了个带刺家伙? 好在这物他倒也受过几回,不算得大惊小怪。犹豫半晌,还是将其吃下。虽未在销金帐、红烛光里,二人仍汗液交流,情意绵绵。一会儿握手勾足,搦腰而进,一会儿又是仙舟摇荡,对垒牙床。 雨收云散,易情艰难地撑起身来理净衣衫,这回他连手都在打抖,脸上如染胭脂,眼里如蒙细雨。祝阴说:“师兄,你逃甚逃?咱们还有八个时辰的好事不曾履践呢。” 易情有气无力地回头,只见他伏在四面榻上,红衣下肤白如雪,风流韵致,祝阴敛眉含笑,显是个坏笑,于是易情便知这是他口中的报复了。 “不做了!”易情像一条腌好的鱼鮓,目如死灰地道,“我既出不来……也吞不下了!” 半日后,他俩在天河边净沐,收拾罢身上湿腻泥泞。两相看顾,却皆见对方脸红似烧。易情站起身来,尴尬地咳嗽,道:“拾整好了罢?” 祝阴也唯唯地点头,真是奇事,经了一场缱绻,他们反倒似生疏了些,彼此觑着对方眼色。 待拾好了月片,两人自中天宫出发,巨大的阴影在身后缓缓而去,皎白的光洒落天地。恍然间,易情似觉他们的身影正恰与过去重叠。 两人向上走着,不知觉间牵起了手,继而挽起了臂,相互搀扶,一如当初。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桓许久,易情终于捺不住性子,问道: “祝阴。” “怎么了,师兄?” “我想问你一事……你对我们的过去是如何想的?” 祝阴笑吟吟道:“还能怎样想?神君大人便是神君大人。” “我担心你会觉得……”易情垂了眉眼,道,“以前的我并非如今的我。” 祝阴却笑了笑,道:“神君大人在祝某心中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只要是神君大人,祝某都定会誓死相随。” 云影日光间,两人十指交握,将对方温热的搏动握在手心里。易情心上仅存的一点忧悒如轻雾般散开了。他想,有什么要紧的呢?如今的他们早把对方奉作珍宝,也早在神前许下心愿,愿永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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