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与文坚如被天雷劈碎天灵盖,直愣愣地坐着,似觉一切难以置信,神魂游于天外。 曾经与他们亦师亦友的鸠满拏,与他们同步至五重天的鸠满拏如今却凄惨地坠入凡世,不再是俊秀的白衣青年,而只余丑恶的肉块。 福神莞尔而笑,捻须道。“是不是觉得不甘?” 小泥巴僵硬地转过头,眼里跳动着惊怒的焰火。 “老拙如今乃这天上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不过是贬了一位鸠满拏,你何必大动肝火至此?”福神笑道,“你若不甘心,大可再步天磴试试。” 文坚冷冷道,“步天磴至九重天,然后跳下来砸死你么?” 福神哈哈大笑:“是在那烧成灰的天记府里寻一寻,看还有没有一页天书残角来改你的命!” 无情讥嘲宛若利剑,刺入心底。 福神打量着小泥巴的心情,饶有兴致,似想教他更被忿怒冲昏头脑一般,提醒道: “对了,你还记得那游光鬼么?” 小泥巴猛然抬首。他自然记得,游光鬼便似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归还故园,发觉故交竟是他一直在追寻的害人恶鬼,而师长不过是纸片一张。 “食人精气的并非游光鬼,而是老拙。”福神嘿嘿笑道。“你仔细些想想,小小游光鬼,怎会为祸整个世间,甚而惊动中天?” 接踵而来的是一片死寂,只听得血从小泥巴攥紧的拳中滴落的声音。 文坚恨恨道,“你特地将自己的罪行剖与我们听,究竟有何用意?” “也无甚用意,不过是想看你们悲恸欲绝却又无能为力的悻悻样儿罢了。”禄神说着,笑着收剑。 小泥巴缓缓站起,却并无文坚想象中的那般暴怒。 “福神既与咱们说了这些话,那定是不想留咱们活口了。他想看我怒火中烧、痛哭流涕的模样,那我便偏不与他看。”小泥巴说,倏然拔出银鎏金剑,目绽寒光,“但我会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文坚见他目眦血红,竟似有走火入魔之相。微言道人教他错锐解纷,天穿道长授他以定风波之剑,皆是和光同尘之理。然而此时的他身负血仇,已然生出心魔。 寿神阴森低笑,“真是不自量力,千百年来,有多少人欲夺我等性命,谁人不是大败亏输?” 小泥巴厉声道:“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 话音落毕,他挥剑而出,如蹁跹蝶影闪至禄神之前。其星速神驰让禄神避之不及,轩辕剑被重重一格,飞旋于空。他的动作极似天穿道长,让寿神想起传说中那凌厉如剑的女子。刹那间,剑刃削断颈项,禄神头颅落地。 然而若未刺破魂心,仙人便绝不会死。小泥巴眼疾手快,刀刃如切瓜斩菜,破开身躯。 但还未等他寻到禄神魂心,却忽见眼前身躯一软,化作一软绵绵黄符。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念道:“三天之令,化吾之形。” 这是能改变容貌身形的变神咒,小泥巴双目一颤,急忙往后望去。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只是符纸化成的禄神身形,真正的禄神早已在身后。 禄神笑道,“所以咱们说了,你是在蚍蜉撼树。” 只见那轩辕剑在空中骨碌碌打了个圈,稳稳当当地落进禄神手中。他拔足一蹬,身影如枉矢破空,霎时迈至文坚身前。 文坚一愣,胸膛却一热,轩辕剑破体而出,他被刺了个对穿。 魂心堪堪被擦去一小片,他当即口吐鲜血,褐衣顷刻间染开一片鲜红,像是身上倾开了朱砂。他膝盖里的骨头被抽去了似的,禄神怀抱着他,如抱着襁褓婴孩,看似慈爱地蹲坐下来。 “文坚!”小泥巴瞬息红了眼。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回天乏术。 他早有预感,九霄上等着他的兴许不是美好的结局,可却不知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而他果如灯蛾赴火,去而无回。 禄神提剑走向他,气势慑人,像逼近的刑台。如雨的剑光骤至,利刃像秋叶飞舞。双剑相交,铮铮作响,宛若激烈弦声。禄神亦勾管武官事务,武艺早是一绝。小泥巴艰难格挡,步步退却,坠入冰窟一般战栗。 手脚渐而忙乱,心却已先屈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里叫道:没救了!快投降!快投降! 眼前仿佛闪过一片血色,此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了鸠满拏丑陋的身形和染血的文坚,这些光景纷繁复杂,交于一处,最后汇作寒光大盛、正向他袭来的轩辕剑尖。 绝望犹如垒石,一块块叠在心头。小泥巴颤抖着闭上了眼。 …… 文坚睁开了眼。 他胸前剧痛,只觉轩辕剑似将他扎成了筛子,风像尖利的手甲,一个劲儿地往伤口里扒。视界像飘起了白羽,手脚犹如棉花。他看见一抹血色在眼前延展,血迹的尽头是小泥巴倒下的身躯。 文坚倏然长大了眼,惊恐无比。 他看见禄神手持轩辕剑,剑尖沥血,悬在小泥巴头顶。小泥巴四肢尽断,了无生气,创口处鲜血淋漓。一道创口好似裂谷,横亘于脊背,小泥巴的魂心被剜出,边角削平,只剩中央圆圆的一小块儿。 他们是星官,即便肉身受创,也能自愈。可若魂心遭毁,那便会落下永生永世的残缺。 “你对他……做了甚么!”文坚不顾伤势,嘶哑地怒吼,血雾从口鼻间喷涌而出。 禄神说,“我在教他量力而行。”他拾起那魂心,将其当作玉石一般把玩,爱不释手。 “你们不过一重天虫豸,和天廷一品大仙叫板,便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已将其四体断去,魂心毁损,他再不可有手足。” 白须老仙狰狞一笑,道。 “往后他哪怕转世投生,生生世世,都只能做地里爬的长虫!”
第五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五重天上鲜血遍地,小泥巴苍白着脸卧倒于地,尽失神智。在阖着眼的间隙,他坠入一个久远的梦境。 方才在禄神风涛漱击的剑光之下,他节节败退。轩辕剑吹毛立断,他的手脚在剑锋前被轻易斩落,连魂心也受重创。他失血过多,无力倒地,神识落入泥潭似的黑暗里。 他像是在一片迷雾里行走,尽头有光。光渐而近了,他听见天坛山上槐叶沙沙的响,夏蜩不知倦地长鸣,卫河潺湲而过,水声泠泠,再近一点儿,他看见斑驳的竹影,清靓斋室中,白衣女子捧着划花盏,在与微言道人吃茶。 光穿过竹簟,水纹似的落进女子眼里。天穿道长望着正在漏窗外疯跑的那个小小身影,叹道: “易情这娃子,真是不适合学道。” 微言道人奇道,“他冰雪聪明,你怎地说他不是学道的材料?” “《道德真经》里早说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这厮动若脱兔,偏不安分,比起水来,倒更像火一些。” 微言道人舒开眉头,“水有水的好,火有火的妙。不如让那娃子往后习三昧神火道,适才适用。” “这倒不是习甚么道的问题。微言,我看见他魂心里跳跃着火苗,我怕他若有一天循我的踪迹,那心火会成毒獠烈焰,教他灭亡。” 天穿道长说着,眼中有抹不开的忧色。 远处的小孩儿似是望见了他们,啪嗒着脚步跑过来,泥泞的身子攀上窗棂,骄傲地向他们举起手里用白茅扎好的草人儿。那草人一只肥胖滚圆,一只缀满白花,还有一只小小的和他们牵着手,像是一家三口。 “师父,道人,瞧我扎的草人儿!”小泥巴兴奋地叫道。 微言道人点头,笑呵呵道:“扎得真好。” “你不用心学剑,反来做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作甚?”天穿道长却说。小泥巴难过地低头,将草人抓在手心里。茅草松了,牵着手的草人儿也分开了。微言道人看得心酸,方想拧头与天穿道长说话,却听她低声道。 “我不可与他亲近,因为我不想让他走我走过的路,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又如何?那孩子有逸群之才,说不准能实现前无古人之业。”微言道人道。 天穿道长却摇了摇头,说:“他不应走我的路,他心里藏着烈火。若是如此,终有一日会他会被燃烧殆尽。” 那时师父所说之话,小泥巴并不明白。 而如今他已知晓了其中意义。明白他如今正是覆车继轨,在做与当年的师父如出一辙之事。然而他却不曾后悔。 光明渐渐远去,天坛山的图景如画卷般缓缓收起,小泥巴又重新坠入黑暗的海洋。 他在黑暗里站起身来,胸口发着亮光。低头一望,那是他的魂心,犹如荧荧灯烛。一直以来,他想如古旧传说里的烛阴一般光耀幽微。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份力量,哪怕需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起在荥州火神庙地牢中的那一夜,他施用宝术,险些让魂心生出裂痕。那时的他因对丧命的危怖而不敢用尽全力,此刻却是以身作薪之时。 小泥巴用手握住了那团微弱的光芒,低声念道: “——宝术,张炬烛天。” 刹那间,虐焰自周身而起,烧穿阴晦瘴雾,冲破重重梦境,直抵景霄天。 小泥巴猛然张目,此时的他倒于禄神之前,四体尽失,可烈焰却生作手脚,让他踉跄站起。他看见血流至踵、脸色苍白的文坚,看见持剑的禄神、惊惶的福神与寿神。怒火与仇怨倾泻而出,刹那间,景霄天被烧燔一净,万里成灰! 云层自雪白染作漆黑,絮子似的纷纷飞散。那黑灰色犹如泼墨,顷刻间将五重天鲸吞。灼热的巨浪扑面而来,几乎将皮肌烤得干裂。而正在此时,小泥巴的魂心如烧久的香柱,一触即散。剧痛如雪流沙,急速他的涌遍全身。 流火明亮灿烂,好似雨霰,洒落三神衣上,熊熊燃烧。三神难看地翻腾滚地,画水精咒,却不能令其熄灭。因这是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换来的真火,是曾将九重霄焚作焦烬的烛龙之焰。 “救命,救命!” 禄神惊叫着挥舞轩辕剑,然而即便是神兵利刃,又怎可抵无边瀚海似的烈焰?火焰烧穿了云层,三神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景霄天,马球也似的在云片上弹跳,浑身焦黑,已现肉下白骨。 只要仇怨不息,他们便会被这烈火折磨永生。 “救甚么命?”闻此叫喊,小泥巴冷酷地道。他那以焰火而成的手臂轻轻一摆,云层便被灼开一只大洞,三神尖叫着坠落,而他对此冷眼旁观,似在俯瞰蝼蚁。“我未革你们的命,已算得大发慈悲了。” “——易情!”正在此时,一个声音遥遥地喊道。 听了这话,小泥巴却霎时如散架了一般,颓然跪落,宝术蛀噬内里,此时的他宛如空壳,再无气力乘胜追击。他扭头望去,却看见文坚艰难地爬过来,身下拖着一道绸带似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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