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织成满月似的圆弧,折劈向冷山龙。 男人却微微一笑,“狠揍?如今的四小姐,怕是连替卑职衣上掸尘也做不到罢?” 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突而消散在风里。左不正眼瞳骤缩,却觉四方凄暗氛雾排闼而来。一片暗色里,她看不清冷山龙所在。 仅踟蹰片刻,白蜡枪便如峥嵘巨岳自头顶重压而下!飏风猛烈咆哮,似有洪波在风里奔涌。左不正被倏然逼退,衣衫数处绽裂。 风,她可以循风声而行!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左不正猛然闭眼,聆听着耳边风声。在浮翳山海时,她常于云雾间与蛟螭搏斗,双目常受蔽。冷山龙枪落如骤雨,她便刀出似疾风。枪头与刀尖在黑暗里一刹间即交锋百十回,像檐下铁马似的叮叮当当地响。无数火花迸溅,像绚烂的烟花。 虎口裂了,血散落在地。左不正的两腿却如磐石,纹风不动。 倏然间,冷山龙的影子又如轻烟般消散,遁入黑暗中不见。 去哪儿了? 心里咯噔一声响,左不正竖起刀,警戒地四顾。死一样的寂静中,一道流星样的寒光突而划破黯氛,以撞破青冥长天之势狂涌奔袭而来。那寒光撞破了左不正的刃身,眨眼间便要划上她颈项! 冷山龙心头暗喜。凡人力弱,必定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可他却忽觉枪身一重,只见得刹那间,左不正猛然张口,硬生生地咬住了枪头!棱尖划破口舌,她满嘴是血,目光里却带着摄魂惊魄的滚烫。 冷山龙当机立断,松了白蜡枪,旋身猛跃,拔出腰间降妖剑。左不正却目疾如电,刀出金桃鞘。两人兵刃相接,火花落在石壁铜盘里,点燃了麻秸。 左不正抽刀劈火,流火像星雨,纷纷扬扬落满两人身周。冷山龙这才恍然发觉,其余几只壁上铜盘已然倾翻,地上淌满灯油。灯油燃起,甬道里登时一片灯火通明。如此一来,冷山龙再也无法在黑暗中藏形。 左不正提起刀尖,明晃晃的刀光与笑靥刺得冷山龙眼目生疼。 “你瞧,我现今不但替你掸净了衣上尘土,还替你持火熨衣了一番,够贴心的罢?” “四小姐真是会关怀下人。”冷山龙怔了一怔,却旋即笑道,“卑职这下人也当投桃报李才是。不知方才卑职招待的您那枪,您觉得滋味如何?” 左不正方才咬住枪头,口舌受伤。她冷笑道,“还有甚么味儿?铁锈味,还有一股怪味。” 冷山龙眯起了眼,说,“不对,不对,应当不止这味儿。因为卑职……往那上头略添了些调味香辛末。” 左不正一惊,一股恶寒突而爬上脊梁。 她试图动了动受伤的舌,却觉麻痹难移。那枪头上竟抹了毒! 她本以为强大如冷山龙,是不屑耍这等小伎俩的。可兴许是狗随主子,象王存心险恶,冷山龙亦不会是个善茬。 冷山龙见她冷汗涔涔,恭谨地微笑,“看来四小姐已尝出了,那儿上头抹了些麻沸散。四小姐愈是与卑职动刀,见效便愈快。” 四肢忽如灌了铅似的,左不正瞠目结舌,眼睁睁地看着金桃鞘刀自自己僵直的手中脱落,骨碌碌滚在地上。冷山龙提起白蜡枪,走至她面前,瘦削的面上冷冷淡淡,似无表情。 “四小姐,失礼了。卑职要将您重新带回棺床上,助左大人铸成神迹。”他举起白蜡枪,“您生性顽劣好动,需用此枪穿了琵琶骨,方才不会胡乱走脱。放心,不过一刻工夫,也不会痛,请您暂且忍耐。” 眼看着男人高抬枪杆,猛地向自己身上刺来,左不正心头狂震,似有墙柱在膛子里訇然倒坍。 Hela 她要被冷山龙逮回去,受那剜眼削鼻的酷刑了。先前一切努力登时付诸东流,左不正的心如沉深渊。 可就在枪头将要刺破肌肤的一瞬间—— 眼前忽而掠过一道赤红影子。有人先前一直抓着石钟乳,始终藏在洞顶。此时竟一跃而下,矫若游龙,着革靴的一足猛蹬在白蜡枪上,将其狠狠踩入地底! 扑飞烟尘间,冷山龙愕然一颤。 他只觉身前如遭雷霆一轰,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如一片碎琉璃瓦般迸弹而出,狠狠撞在地宫土壁上。 他竟被那从天而降的人一足蹬在胸前,顷刻踢飞丈远。 定睛一看,一个眼覆红绫的少年衣袍翻飞,背着手,笑吟吟地踩着几乎没地的白蜡枪杆。 他一袭红衣,像一团最炽烈的火。仿佛哪怕置身于雪窖冰天,也可熊熊燎原。 “祝……祝阴!” 见了那人,冷山龙一改方才的沉静之色,自碎砾中爬起来,汗湿重衣,惊道。“你为何……为何会在这处!” “祝某为何不能在此?冷山的长虫,你我是旧识,你也自是知祝某素来任性妄为的。今儿不过是手痒,欲要痛揍你一番。” 祝阴微笑,火光映亮他白雪匀玉似的面颊,那笑容里似潜藏着一只可怖野兽。 “你将脸蛋抹净等着罢,祝某这就来揍你。”
第四十九章 何处又逢君 隔着缣囊,天山金刃落了下来。 刀锋撕开血肉,所至之处皆降下惊雷一般的疼痛。易情躺在棺床上,望着素白囊布被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染红。 他方才被施刑的私卫队兵拿木槌砸断了周身骨头,槌子骤雨似的落下,将脸庞砸得血肉模糊。这正合他意,如此一来,便无人能知晓他不是左不正。 天山金是降妖剑的锻材之一,所铸剑刃留下的创口不愈。因而此刑若是铸神迹而不成,他便必死无疑。然而正因需冒此风险,才能撷得神迹。 施刑的队兵撇嘴道:“真是奇事,方才毒打了一番,又落了这末多刀,可四小姐却一声不吭,莫非是已然毙命?” 另一队兵摸了摸被血浸透的缣囊,叹道:“仍有脉搏,人仍活着。这不过是二道刑,还要再挺二十道,方可称心志如钢。” 那缣囊里的人忽而动了一动,喑哑地发话,喉咙似被净刨子刨过。 “快……些。” 黑衣队兵们一怔,有人放下手中拶指,贴近前倾听,却听囊中那人艰难道。 “快些……了事。有甚么刑,一齐上罢。” “想不到四小姐不怕痛,倒十分心急。”施刑的队兵抹了把冷汗,呵呵笑了起来。 他见过许多身陷囹圄,遭圆木夹颈的死囚。人人面色灰败,了无生机,在酷刑之前痛哭流涕,杀猪似的痛嗥。 可这女娃娃却不同,被零割了百余刀,竟还有气力说出这话,且似是丝毫不惧。 “是啊,我赶着脱这恶世,往生净土。” 那人咳了几声,忍痛笑道。裹着他的缣袋鲜血淋漓,已辨不出初时的雪白。 “来罢,还有甚么招数?我在此等着领教。” —— 地宫甬道之中,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连绵的火光像花丛,一簇簇围在冷山龙与祝阴身周。暗影浮动,将他们的影子勾勒得如张牙舞爪的妖魔。 冷山龙打量着眼前的红衣少年。许久不见这同侪,只见其短衣武服换作了霞带道衣,一对教人动魄惊心的金瞳被红绫束起。昔日他宛若锐锋,如今却仿佛被磨作润玉。祝阴背手微笑,那笑容深不可测,教冷山龙心惊。 “……祝阴?” 冷山龙审慎地问,“你来此作甚?我已离云峰宫,往后未曾与你打过照面。你做你的灵鬼官,我做我的凡间人,你为何又要拦我去路?” 祝阴平静道:“有人雇祝某拦你去路。” “人?”冷山龙笑了,“谁能拉动你这犟牛的颈子?那人若非太上帝与龙驹,你又为何要替那人办事?” 烂漫的火光里,祝阴的微笑朦胧如烟。他说: “因为那人给了祝某很多好处。非常多。” 刹那间,两人同时出手!冷山龙提枪猛掷。祝阴袍袖一摆,掀起飚飏烈风。风势威烈,空里如有龙翔。冷山龙只觉皮肉亦似被吹得猎猎作响,竟一步也不得上前。 祝阴宝术之力颇为可怖,在云峰宫中数一数二。冷山龙对此心知肚明,故而闪身避其锋芒。他翻身一跃,在螺旋甬道上如燕雀般轻点飞舞。祝阴正因自己略占上风而得意冷笑,可下一刻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冷山龙伸手一抓,五指竟深深没入墓室的青石板门,将其轻松摘下,像提方盾一般在手中挥舞,抵住风势。他将石门拦在身前,慢慢前进,祝阴略略惊惶,挥袖舞起狂风,可冷山龙却如坚磐,岿然不动。 男人一寸寸迈进,待两人间仅有二尺之遥时,冷山龙突而低吼一声,手中白蜡枪裂石穿云而出!祝阴一个激灵,仰身避过,可再站稳脚跟时,男人的影子倏地欺近眼前。 “祝阴,论宝术,云峰宫中确无人是你对手。”冷山龙攥起拳,阴森地微笑,“可论拳脚,你在我面前便如一个襁褓小儿。” 霎时间,一阵几能头陷颅碎的冲力自身前传来。冷山龙猛一上步,另一足发狠一跺,如树根般狠扎于地。拳脚如湍濑洪流,似疾风骤雨,撕裂狂岚,横暴袭向祝阴!祝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冷山龙勾拳倏出,似能直冲云汉,猛地磕上他下巴。 祝阴被打中下巴颏儿,被飔风卷着直往上冲。他撞破了地宫顶,日光自裂洞里争先恐后地涌入。冷山龙得意地冷笑一声,正要蹬足追上,却见裂洞里倏然飞入一个人影。 祝阴凌空而立,先前笑弯的新月眉紧拧。血迹像蛇,爬下他的额。他踏着疾风,冷声道:“你拳脚功夫比祝某好,那又如何?因为你其余之事皆不值一提,在祝某面前,你便如微渺蝼蛄。留步罢,今儿你只能在此同祝某叙话。” 冷山龙正要开口,却见一点花瓣落了下来。 狂风摇落芳丛,梅花星星点点而落。只是这含雪娇萼如今正在风中暴烈旋动,每一瓣梅花儿皆化作伤人利刃。花海拥围着祝阴,可冷山龙却知那并非招引胡蝶的娇花丛,而是无数已出鞘的利刃。 祝阴指尖微动,梅花瓣便如骤雪而落,撕破风流,向冷山龙斩去!冷山龙高喝一声,将青石门高高甩起,挡住花雨,另一只脚却猛地跺地,掀起濛濛烟尘。 男人的影子在尘灰后消弭,祝阴咬牙切齿,驱起流风,欲要赶散尘幕,可一个影子突而冲破汪瀥狂岚,转瞬即至他眼前。 寒芒如星一闪,是白蜡枪的枪头! 祝阴魂惊魄惕,手已如飞电般探上腰间鲨皮鞘,拔出降妖剑。剑刃格开白蜡枪,他却忽觉那枪轻得过分,似是只有半截儿。 探出流风,他猛然惊觉,白蜡枪已被从中拗断。不过是片刻分神,冷山龙已冲开沙尘,手中枪棍旋出绚丽花弧,一棍捅至他胸口! 祝阴以一臂格挡,却被撞断了手骨。他不依不饶,顷刻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臂弯夹住了枪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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