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齿象王惊愕地瞪眼。却见他忽而回身,往小乞儿那处艰难挪去。 微言道人猛地躬身,深吸一气,脸胀得如日头般红,猛地扛起了那块大赏石和小乞儿,拼力往上递。 他如此一扛,小乞儿颈中铁链稍松,面上倒有些回春之色了。 只是苦了微言道人,一把老腰被压得格格作响,像一张瘸腿老椅。七齿象王见状,也略略一惊,旋即道: “这便是你应对的法子么?” “是!”微言道人从齿缝里挤字儿,“谁说……这一题……非要死人的?老夫不会死,也不会教别人死!” 七齿象王道:“可你撑不得太久,不多时,你便会跪地求饶。那小乞儿会吊死,你会输。” 微言道人的胖脸上下起了汗雨,可眼里却如雪霁冰消,露出些微晴光。他恶狠狠地咬牙,叫嚣道:“老夫一生……败绩连连,唯有这次……绝不会败在你手底!” 光阴一寸寸推移,微言道人双股战战,气喘如牛。 “还在硬撑么?胡老弟。”七齿象王叹息,“你的嘴皮子够软,可心却似石头般硬。” 微言道人汗流浃背,叫道:“老夫有铁石心肠!” 那赏石背在身上,如有千钧,仿佛五脏六腑都将被压扁。 不知过了许久,眼看着微言道人即将要把眼珠子瞪出,翻跌在地时。立于象王身侧的清河突而慢吞吞地叫道: “左老弟,你是不是……该动身往地宫去啦?” 七齿象王这才如梦方醒,猛然惊觉时光流逝。他忽地拧头去看那草香,却见不知何时已然烧尽。 祭仪开场时他可不得错过。他若不在,左不正那妮子可不知会闹出甚么风浪来。 “唤轺车来!”七齿象王匆匆起身,道,“没工夫在这儿耽搁了,祭仪巳时开场,卑人需早些回左府!” 可私卫队兵们却皆瞠目结舌,立定不动。象王问道:“怎么了?” “大人,如今已午时了。” 心上像劈过一道惊雷。象王厉声道:“午时?” 冷汗如浆而出,他快步奔到阑干边,却见人群扰扰,列肆喧哗,热腾腾的炕羊出了铜炉,白雾如纱一般披开来。行客的影子像撵不匀的面团,蜷在脚下。正是午时无疑。 象王冷汗涔涔,喃喃道:“可方才那草香皆未烧短……” 他突而一个激灵,箭步蹿至香座前,伸手去摸那草香,却觉不对。将香炷拿起一看,香灰簌簌而落。他惊觉那香炷却分作了外层与里层,中间削空一条细隙。微言道人方才点香时只点着了比针尖儿略大的炷心!故而有烟生而不见香短。 又被那老儿坑骗了。七齿象王只觉心惊目眩,此时却突觉狂风猎猎,酒旆在空里狂猎荡舞。扭头一看,却见拴在梁上的铁链空空。 微言道人趴在巨大的鸦鸟背上,朝他喜孜孜地挤眉弄眼。 “左兄,又是老夫赢啦!” 象王定睛一看,却见那鸦鸟贴了一身白花花的幻法符。符纸随风洒落,像飘零的蝴蝶。 那鸟儿眼眦上扬,透着凶光,颈羽被压平了一圈,像极了方才那凶恶的小乞儿。七齿象王忽而想起灵禽也可化人,那胖老头儿约莫是使了甚么障眼法,把一只乌鸦变作了个小孩儿,又故意教他们在街边捡来。 时辰已然耽搁,又被那老头大大戏耍了一番,可谓雪上加霜。 “你……你……”象王青筋暴绽,半晌才颤着嘴巴叫出半句话,“你这臭尻大骗棍!” 微言道人却勉力在乌鸦身上坐起,白髯飘飘,怀袖微笑,若不是他满脸油汗,简直似个脱俗得道的仙人。 他挺起胸膛,骄傲道: “甚么骗棍,老夫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
第四十八章 何处又逢君 祭仪开场,左不正的腕子、拇指上被捆上了麻绳,一个黑衣私卫队兵牵着绳,在地宫甬道里缓慢行走。 地宫中暗无天日,不知走了许久,前方忽而透出几丝晨曦似的明光。走近去看,却发觉荧煌灯烛勾勒出了一间大院的形貌。四面墙上雕着红木窗子、沿墙廊,她仿佛置身于天井中,无数伶人石像奏起燕乐,引人至往生净土。烟尘细碎而落,像宁谧的星子。不知为何,左不正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莫大的哀愁。这里像她与三姊曾欢笑游耍过的庭院,只是往事已然蒙尘,此处亦无半点生机。 天井中摆着须弥座棺床,灵帐宛若一片薄雪。黑衣队兵像阴府的狱卒,掀开帐幔,请她入内。 左不正走进去,只见那帐内极大,似一简室,中央置一棺床。她在棺床上坐下后,有人在外道:“请四小姐更祭服。” 一个头戴铜面的黑衣队兵掀开帘幔,捧着素纱中单和深青祭服入内,木托的一侧却放着叠好的缣囊、拶子、夹棍等刑具。左不正叠着手,娴静地安坐,却缓缓抬眼,红烛映出她眼底如箭镞一般的利光。 突然间,她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起,蹿出一步!刀已被夺,她并起五指,蔻丹尖尖,倏地刺向那端衣的私卫队兵眼前。 妖冶的烛光一曳,烛泪如血,垂落龙池间。那私卫队兵见她袭来,身子忽而韧如藤丝,仰面曲腰,将她手爪避了去。左不正正愕然,却忽见那人影轻灵一闪,竟在她面前径直跪下,将手中盛衣木托高举。 “四小姐,请更衣。”那人又道了一声,蓝地金锦镶边的祭服滑落,现出底下一件箭袖玄地云花袄子,那是她常穿的猎装。一柄金桃鞘刀躺在木托上,藏尽锋芒。 左不正惊愕,道,“你是……谁?” 烛光明灭,映亮那人头戴的铜面。只见那铜面鸱目虎吻、兽牙黑肤,与她读过的众经音义里描绘的罗刹恶鬼颇似。 那人将猎衣与刀递予她,话里似有些微笑意。 “先前许过诺,如今却已至应约之时。四小姐,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左不正倏尔想起那个寂夜。暗柳啼鸦,西窗斜月,她心已成灰,却有一人在窗扉后轻声细语,让她活下去。 “是……是你?”左不正认出了他声音,悚然震颤。她伸出手,想触上那人面颊,将铜面掀起,望一望其下容颜。“那夜你说……你是会为我蔽雪拂秽的神明,可为何你如今……却以恶鬼之姿现于我面前?” 那人避过她探来的手,摇头道,“是神是鬼皆无关紧要。四小姐,时候不早,请您即刻启程,莫要让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 左不正愣愣地看他将缣囊抖开,将脚踏了进去。这缣囊是受刑时使的,人牲会被置于棺床上,隔着囊布受刑,免得血肉零散。那人解下漆黑外衫,披在她肩头,又取下罗刹鬼面,覆在她面上。 烛花摇影,她望见了那人的面容。并无青脸獠牙,也无神氲俨容。那是一张清减却柔和的面庞,火光落进眸里,似云中堕月。 “你不是神,也不是鬼……”左不正喃喃道,“你是个人。” 那人笑而不语。他的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轻,是个少年。 “你是要替我受刑?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劓、刖、割舌、斩首之具五刑,又会遭笞打、菹骨肉,你是个凡人,为何要替我受刑?”左不正心头突突地跳,慌忙道。 “因为我要救你。” “为何要救我?”左不正哀戚地道,“你与我不过一面之交。” “因为你是我所荫庇的世人。”那人用缣囊覆住了脸,在棺床上躺下。“快走罢,左不正。去你姊妹的身边。” 烛泪流尽,一抹烛光突而被暗色吞咽。左不正握紧金皮鞘刀,倏然站起。“那你呢?你会去往黄泉路上么?” 烁烁灯影如迢递银河,围着他们旋动。短焰相连,夕晖似的红光浸透了两人全身。 “不,我会蹈赴九霄,叩开天扃。” 那人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再一次……归复神位。” 左不正将缣囊束紧,毅然转身,掀帐而去。帐外私卫队兵恭谨地列队,像漆黑的森林。她戴上铜面,披上黑衣,便如滴水归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见。七齿象王此时竟未在,施刑的队兵捧着械杻鱼贯而入,向棺床上那人行去,左不正余光仅瞟至些微光景,登时心如刀绞。 她不知那人为何救她,却知那人钻入缣囊中,将要为她受那惨无人道的二十二道刑。心口里似有盘涡流旋,空荡荡的发慌。在寻到三儿之前,她仍不能打草惊蛇,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她应该强拉着那人跑走,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可对方太强,她并无胜机。 穿过黑森森的人群,她像猫儿般溜入宛曲甬道。地道似羊肠,土壁上却嵌着无数兽面额的浮雕青石门,像无穷无尽延展的螺旋,门后藏着埋骨处或杀人的偶人。眼前一片暗昧,如一座巨大无息声的坟茔。人语渐而远去,她只听得自己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的急乱心跳声。 突然间,一座青石门猛地在她眼前推开。 那一刹那,左不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几个私卫队兵提着木槌慢慢行出,显是迟来。有人低语:“祭仪开场,左大人仍未来,我等应速速入列。” 其余人赞许地点头。可未等他们踏出一步,眼前便忽而寒芒一闪。 一个少女如蟢子般自门后跃出,钢刀曜如朝日,顷刻劈至眼前! 金桃鞘如飞蝶,一瞬间,左不正双管齐下,以刀背与鞘身将数名私卫队兵砸昏,踩上他们的脊背。 所幸这一出动静不大。只是仆起了大片如幕尘灰,左不正掩着口鼻,待沙尘稍定,她心下却陡然一震。 细碎的尘灰像银屑,漫舞于空。在那之后,一个漆黑森冷的影子缓缓自青石门洞中走出。 男人覆龙首银面,身材颀长。疮疤像一只狰狞恶兽,盘踞在他脸庞边。 冷山龙低笑道:“四小姐,你不该来这儿。” 左不正紧攥着刀,手里尽是汗。 她口上却笑道:“甚么风将你吹来了,在这处做个迎客猫儿?我要走你身后的路,你让开。” 冷山龙道:“回头罢,此路不通。” 冷汗自左不正颊边淌下。这个男人很强。平日里,他侍立象王左右,教她从来动不得姑父一根手指头。左不正还听闻,他往昔是个能教八极分崩、万里扫净的灵鬼官,即便在昔日同侪中也如鹤立鸡群。 “你应在棺床上,只消两眼一闭,撑过今日,便能做个教世人艳羡的天仙。”冷山龙徐徐道。 少女脸上无一丝血色,她冷笑道,“是么?可你也不应来这里。” 男人嘴边扬起一道讥诮的笑。“为何?” 左不正猛然舞起刀,刀锋在风里鸣震,像弹拨空弦。她神色凛然,狠狠道: “因为我会——把你狠揍一顿!”
265 首页 上一页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