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祝阴冷汗涔涔,笑容却讥刺不减,对冷山龙道。 冷山龙也哈哈一笑,“是么?可我瞧,你才是只扑火飞蛾!” 他脚下猛踏陶板砖,竟将那砖石踏下半分。一刹间,在列成螺纹的甬道上嵌着的青石板门竟齐刷刷弹开,一派黑光锃亮的八寸连弩澎渀齐发。这是墓室中的机关陷阱,冷山龙方才左冲右突,引得祝阴将花瓣落在有机关的石砖上,如今踩上最后一块儿,当即便引得那杀人陷阱一齐发作。 箭矢像铺天灾蝗,盖面而来。冷山龙又攻势凶烈,祝阴节节败退,身上道衣尽是斑驳创口,血流不已。他心焦如焚,若是敌不过冷山龙,师兄便不会答允告诉他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究竟在何处。 他要赢! 祝阴银牙紧咬,偏头闪过冷山龙如激电般的一拳。白蜡枪接踵而至,从旁却探来一柄刀,刃身似带凛然霜气,替他拦下冷山龙的一枪。 祝阴转头,却见左不正颤着手,血从虎口淌到地上,落进梅花瓣里,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花。少女毅然道,“我来助你!” 祝阴愣怔片刻,摇头道:“你是凡人,祝某不需凡人帮援。” 左不正抵着白蜡枪,身子筛糠似的发抖,“那谁才够格助你一臂之力?” “都不需要。祝某一人足矣。” 左不正忽而笑了,厉色吊上眼梢,她气态绽露,像一柄出鞘钢剑,锐不可当。 “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手上猛地使力,劈开白蜡枪杆。冷山龙脸上现出一丝惊色,一个凡人竟教他缩怯了半步。 左不正跃上流风,乘势而行,身姿英飒。她说:“那咱们就比谁先打翻这个熊孙!” 两道剑光猝然亮起,像交织的流虹划破未明的夜。左不正挥舞金桃鞘刀,祝阴手执降妖利剑。剑尖如霖雨而落,在弩箭中轻盈穿梭。电光石火之间,白蜡枪被打飞,钉在壁上。祝阴横出一腿,扫跌冷山龙。刀剑相交成十字,贴着男人颈项深深没入岩壁中。 “没想到是你赢了,祝阴。”冷山龙贴着岩壁,阖上了眼。“在云峰宫时,你随性妄为,点卯时常不至,只有除邪魔时勤些。灵鬼官众中有传闻,说你弱如轻丝。” “祝某才不弱。祝某是要护侍神君大人之人,早已天下无敌。”祝阴说。 冷山龙低笑了几声,却道。“你胜过了我,可你今日仍会落败于此,你可知为何?” 祝阴与左不正蹙起眉头。 “因为,还有一人你们不曾交手。他比我要凶横、要残暴……” 冷山龙低着头,喉咙口似有沸腾滚水在翻涌,笑声黏黏稠稠。抬起头时,那眼里迸出杀意的寒芒。 “……而如今,他来了。” 地宫在震颤,神道被一个漆黑的影子充塞。一个躬背驼身、肌肤青灰的怪人慢慢地踱了进来,穿过青石板门,堵在他们面前。 是清河。 清河利齿如锯,口中流涎,咬着指头望向他们。仔细一瞧,他十指伤痕累累,有几根手指已见了白骨。 清河喃喃道:“好饿,好饿。冷山的臭虫,这便是你说的午膳么?瞧起来难以下口!” 祝阴攥紧了降妖剑,却在阴阳怪气地笑,“哪儿来的王八大鳖?冷山龙,你不怕你搬来的援军会被祝某捉去做甲鱼汤么?” “是啊,他是清河鳖。食人血肉,恣睢凶横。” 耳旁传来当啷声响,祝阴猛然回首,却发觉冷山龙竟抓住贴颈利刃,以千钧之力将其一点点扳开。男人站直了身,像巍峨巨岳,横于身后。两位灵鬼官前后夹击,将他们包围。 冷山龙笑道: “而如今的你们,亦是瓮中之鳖。”
第五十章 何处又逢君 清河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吞。驰风皆被他咽入腹中,那张口如一只无底黑洞,将一切物事狂烈地攫入肚里。 沙砾、纸屑被吸入洪流似的狂岚中,风声灌满两耳,祝阴与左不正亦衣摆猎猎,脚下不稳,须紧咬着齿关,方才不被他吸了去。清河张嘴良久,突而不满地收口,砸吧着满嘴石砾道,“吃了这么久,怎地不曾见肉馅?这两个小崽儿为何还不快到我嘴里来?” 说着,他又将口一张,更猛烈地吸起气来。浩荡狂风自两人耳边擦过,像瀚海湍流猛烈击岸。左不正抱着门页,浑身都在打颤。她方才被下麻沸散,身子大半僵劲不能动,还是靠在手心上划刀口方才能神志清明。 此时她却咬紧牙关,无畏地笑,“成,你若想饱食,我将自己送与你吃!” 清河听了,两眼放光,却见左不正松了青石板门,猛然拔刀。刀出金桃鞘,刚劲动天裂土,刀光似流泻的清水,直向他斩来。 清河见状,却丝毫不惧,只是嘿嘿一笑。他伸颈一咬,上下齿列钢钳似的一合,竟将那厚脊薄刃衔住。但听喀嚓一响,那刀刃竟断在他口里。 “不好吃,火候过了,硬得发慌!”清河三下五除二咬碎了刀铁,舔舔唇,旋即叫嚣道。左不正与祝阴瞠目结舌,一时无话。清河那暴突狭目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涎水从口角淌下,浸湿了靴底,“那玩意儿不好吃,我如今只想吃肉了。瞧你们身上长着许多,能不能分我吃一点儿?” 他鹰头雀脑,蜂目豺声,教左不正心底涌起一股恶寒。她望见手中断刃,心里倏地一沉,可抽身后退已然太晚——清河蹬跃而起,庞重身子如万仞山岳,重重压下! 左不正措手不及,被他砸在身上,动弹不得。清河急不可耐,张口欲咬,如蝉腹龟肠的饥饿野兽。 祝阴啧了一声,飞奔上前,清河却瞥他一眼,忽而两颊一瘪,从喉咙深处呕出如雨石块来。方才被他吞入的沙石此时如机杼连发,砸向来人。 祝阴身躯柔如柳丝,在如飞矢掷来的石块间轻盈穿梭。穿过玉壁,旁侧的板门里忽然撞出一个黑影。冷山龙在螺旋甬道中像乌蝇一般冲撞,白蜡枪头黏着祝阴的影子,几次要刺到他身上。 两方夹攻,祝阴像饺耳馅儿,被密不透风的攻击裹夹其中。冷山龙见他身上披挂几条绲边似的伤痕,一张脸庞儿苍白如雪,心里如饮醇醴。 “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冷山龙发狠地用白蜡枪捅着他,像要将他捅成蚂蜂窝。男人说,“祝阴,你总是轻慢自大,瞧人时抬着颔,从来没将人瞧在眼里,咱们早吃够了你这臭脾气。只要你承认你供在龛里的那神君是个臭不可闻的泥团子,是只配用来擦屁股的土坷垃,我就放过你。” 他有意嘲弄这性情孤僻的昔日同僚,果不其然,在对待神君之事上,祝阴像个爆仗,一点就着。 祝阴犬齿咬得格格响,恨声道:“认输?祝某先把你全身碾成土坷垃!” 他一摆袍袖,声音冷而沉,嗓子里似含了一块冰。衣袖鼓了风,像火一样飘曳。冷山龙和清河望着他,心中忽而生出无由的恐惧,那仿佛是一尊应受她们拱卫的神明。 象牙白的天便忽而被滚滚乌云吞没。云色漆黑无光,从里头倾出的纷纷雨点也是墨黑的。雨水落下来,初时只如几枚牛毛细针,后来却似万骑长驱,自地宫破洞中蜂拥而入。黑雨像虎齿饕餮,将藻井、梁柱尽数吞吃进腹。 祝阴居高临下,踩在风里,冷声道: “宝术,风雨是谒。” 黑雨倾盆而下,像墨汁一般将青天黄地染黑。雨声似熊咆龙啸,擂动着耳鼓。清河惊恐地后退,祝阴乘机驱风将左不正卷出,他一手拎着左不正后襟,踩在黑潮之端,红绫后的眼似在冷冷俯瞰着地宫中的二人。清河手上沾了雨滴,像被啃噬了般被咬出坑坑洼洼的小洞。清河惊恐地叫道:“我没吃上人,但有人在吃我!” 这宝术凶险之至,能将碰到的一切尽数吞没,连自己也不例外,因而祝阴不会轻易动用。冷山龙与清河被围困在黑雨间,寸步难移。可冷山龙却不慌忙,只是嘿嘿地低笑,仰头对祝阴说: “你这黑雨,会将碰到的一切都侵蚀殆尽?” 祝阴冷冷道:“是,专吃你这种王八羔子。” 冷山龙却微笑,笑容像水波,在他脸上阴晴不定地摇荡。“可你那黑雨是不是不能吃人?你是灵鬼官,吃着云峰宫官俸,是杀不得人的。” “你俩一条臭虫,一只大鳖,哪儿算得人?”祝阴说。 “不,我说的不是我们。”冷山龙缓慢地摇头,笑容像刀片子在脸上擦出的裂口,歪歪斜斜。“地宫里还有许多人,多得如蚂蚁一般,你没发觉?” 祝阴确是没发觉,经冷山龙一说,他才发现青石板门后慢腾腾地走出了许多人影。那些人影像是驮了八百斤重的秤砣,又像是力竭的老牛,口里呼呼地喘着气。他们的关节咯咯吱吱地响,仿佛未上辖脂的破车。仔细一瞧,那是无数戏偶,可与寻常戏偶不同,并无丝线牵引,一张张脸蛋儿像绉巴巴的丝瓜瓤,每一道细密的纹络里都藏着一丝悲苦。他们在呼吸,他们不是人俑,而是血肉被困在陶土中的人。 “这是甚么?”左不正惊愕地道。 “是左大人以三小姐血肉所饲的人牲。他们死得比寻常人晚,身上的血肉能收割几轮。三小姐似那生如牛肝的视肉,不论割多少肉皆不会死。他们就像黑埴,虽终有一日会枯竭,却是能长出血肉来的沃土。”冷山龙说。 左不正咬牙:“你把他们比作黑土,他们在你的眼里从来不是人!” 冷山龙呵呵地笑,“不,他们只是在左家里当不成人。但我要他们绊住祝阴手脚时,他们又是人了。”他对祝阴张臂,说,“来呀,把你的黑雨洒到这群人牲身上罢!你是不能害人的灵鬼官,只要杀了人,便一辈子不得同你那相好的神君重逢。你若有这胆子,便来罢!” 人俑们缓缓前进,眼口皆似黑洞,从里头冒出源源不断的哀声。祝阴猛一收袍袖,黑雨兀然止歇。 冷山龙笑道:“看来你没这个胆儿,你确是缩头王八。” 祝阴心想,若他能见神君,甚么王八他做不成? 云销雨霁,天色泛出鱼肚白,冷山龙和清河见他退却,像饿狼猛虎一般狂扑上来。一人撞他右手,一人咬他左腿。白蜡枪像水车一样地旋着,吱溜溜地要碾到他身上。 祝阴将左不正挟在臂弯里,只余一手执降妖剑对敌。冷山龙与清河加起来却有四只手,每一只手都足以打得人措手不及。几人乘风而起,如鹰鹯直撞横冲。 左不正在祝阴臂弯里焦急叫道:“咱们再往天上去些,这儿人多,磕磕碰碰皆会伤人命!” 祝阴微微侧脸,道:“不错,祝某正有此意。此处狭窄,祝某施不开拳脚。” 他忽而发足一蹬,如流星般冲破青霄。冷山龙与清河紧咬着他不放,亦紧随其后。清风托着左不正,他们四人在空中展开一场死斗。云海茫茫,风浪磅礴,人影如霹雳雷霆,在其中腾跃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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