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当是你父亲哄她的话。那时候小女娃子情窦初开,男人说啥子就信啥子,也不稀奇。”老蛊师说到此处,攥起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腿,浑浊的眼中滚出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滑下,涕泪横流,“我若早知道!早知道!我绝不会留他!我早早便杀了他!” 姜继尾听到这里,心里已有了谱,小声问:“所以,是我父亲给她喂了蛊,将她变成半人半神,想以此造神,是不是?” 父亲是想造出第二个姬宇神吗?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蛊师浑浊泪眼扫向姜继尾:“半人半神?半人半鬼才对吧!” 姜继尾回头看向角落里捏着头发玩弄的茉莉,在他回头的瞬间,茉莉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张遍布黑色虫纹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他就是个畜生,就是个畜生!”老蛊师用力拍打着桌面,“他骗茉莉说要娶她,把戏做的十成十!又是跪着求我,要我一定同意他们的婚事,又偷偷哄着茉莉吃下那些蛊!” “等把茉莉变成这副样子,他还在瞒着我!若不是五月节那天我吃酒吃坏了肚子,夜里起来听到我女叫的太惨,拎着锄头砸开房门,还不知道我的茉莉,竟被他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五月节! 姜继尾急道:“茉莉当晚为什么叫?是不是在请蛊神?” “什么?”老人摇头,“我没听付皓说过这个词。” “当晚发生了什么?” “那晚我回来便听到我女在屋子里哭,我只当是他们小情侣乱来,拍着窗警告后,叫茉莉尽快回房。 可茉莉就像是没听到似的,还一直哭,一直求付皓那畜生让她穿上衣服。 我心下犯急便砸门进去,就看到……就看到……” 老人闭上眼睛,嘴唇颤抖,显然是忍受了极大的愤怒和痛苦:“就看到他让我茉莉在地上赤身裸体地被蛊虫咬,我想去救她,也被付皓的虫缠住。” “后来呢?”姜继尾问。 “后来付皓就跑了。”老蛊师道,“当日茉莉被蛊虫咬的浑身是伤,那畜生竟然连管都不管,只看着她满身的伤,说什么不是,不对,不该是这样!一定是哪里错了!他要去找答案,便跑了!” 姜继尾回头看向角落里的茉莉。 父亲第一次出现在寨里,距离那年他与哥哥一同请蛊神的日子并不久。 姜继尾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又确定了一次日期:“是哪年的五月节?” “两年前。”老蛊师想到当日,便恨得咬牙切齿,跑前他还要骗茉莉,要茉莉等着他……我的傻女,就这样穿着婚服一直等着他!好好的茉莉不肯做,一定要做阿瑶!” “茉莉说,就因为她不是阿瑶,付皓哥哥才丢下她,就因为你阿妈!”老蛊师用力一拍桌子,“我的傻女!” 一切都在此刻如同散落的珠子一般串联起来。 父亲当初回去寨子里,根本不是为了找他,而是为了寻找茉莉请蛊神为什么会失败的原因。 可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真的爱茉莉,想要茉莉变成和哥哥一样众人敬仰的神吗?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茉莉不会这般疯疯癫癫的,他也不会丢下茉莉。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茉莉那头披散的乌黑长发上。 那头长发若是养好了,理应和哥哥的很像——之前的想法再次浮现于姜继尾的脑海之中,茉莉就像是一个低劣的仿品。 她就像是付皓制造的一个赝品。 姜继尾看向情绪激动的老蛊师,轻轻摁住他的肩:“您放心,只要是蛊,就一定有办法解开。” 老蛊师闭着眼睛摇头:“没法子的,没法子的……我们一个寨子的人都试了,这是古寨的秘术,早就失传了。” “您别忘了,我就是古寨的人。” 姜继尾走向茉莉身边,蹲在她面前,盯着那张混乱不堪的面孔,放柔声音问道:“茉莉阿姨,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在你身上喂得是什么蛊?” 茉莉呆呆地望着姜继尾,不说话。 他只好又问:“那他说回去当了巴代雄就来接你,他有没有说过,怎么带你回去?我们寨子外是有迷障的。” “迷障?”茉莉痴痴地笑起来,“付皓哥哥说过有瘴气。” “对,瘴气伤了你怎么办?” “嘻嘻,阿瑶就是寨子里的人,阿瑶怎么会怕瘴气呢?”茉莉笑着扑向姜继尾,将他摁倒在地上,“你怕瘴气,你不是寨子里的人!” 茉莉脸上的笑骤然阴狠起来:“付皓哥哥说,外人都不许进入寨子!” 枯枝一般的手悬在姜继尾眼前。 姜继尾攥住那双不住放下摁,力大无穷的手:“我是寨子里的人,你忘了?我是代替父亲来接你的,姬宇神!” “姬宇神?”茉莉歪头看向姜继尾身上的苗服,和他手腕的银镯,“对,我是姬宇神,付皓哥哥说,他杀了那个赝品,我就是真正的神了!” 姜继尾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父亲当初果然是要杀了哥哥的! 他压下心里复杂的情绪,继续问道:“可是整个寨子都认可那个姬宇神,他们要怎么相信你呢?” “那赝品是蛊喂出来的,只要证明了他是赝品!” 茉莉那满是死气的眉眼间,注入一丝骄傲:“自然人人信我和付皓哥哥!” 赝品?说的是哥哥吗? 姜继尾看着眼前的茉莉,很想问问,究竟谁是赝品? 然而问不出口。 他一颗心脏怦怦乱跳。 姜继尾感觉他就要摸到真相的边角了。 可在这一瞬间,他竟不敢再问下去。 身后那扇关着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第98章 98、杜鹃 光亮从外面照进来,不是过道里被打散的光,而是手电筒。 那带着眼镜的青年站在门口,白亮亮的手电直接照到茉莉脸上,明显被吓了一跳,倒吸一大口气,下一秒便爆发出与他清秀面孔不符的怒吼来。 “你你你!”青年朝着老蛊师径自走去,“你又想吃罚款是不是!又想吃罚款是不是!你家里还有好多钱让你罚?老子的那点工资都贴你们几个老混账了!茉莉为啥子变成这样?她是你亲女子,你也下得去手!” 他不过是个青年人,看上去比唐默二人大不了多少。 老蛊师却丝毫不怒,低着头任由他骂,只小声辩一句:“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哪个?”青年气得拍桌子,“你告诉我,是他们几个哪个弄的!我今天不把他关起来,我名字倒过写。” 茉莉似乎也怕他,放开了姜继尾缩到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 青年人注意到茉莉的反应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老蛊师一眼,朝着茉莉走过去。 他同茉莉说话的声音也放柔了一些:“茉莉,你告诉阿哥,是哪个给你喂了蛊,我去找他!” 茉莉蜷缩到角落,枯枝似的手罩在脸前,只有一双全黑的眸子望向他。 青年人急了,冲老蛊师吼道:“到底是咋个事!你说噻!不得行,你得跟老子回村委会说清楚!” 说完,他瞥了姜继尾一眼,扬声对外面喊道:“你们朋友么得事!” “还不快出去?” 不等姜继尾反应,那青年便抬手要推他,险些被小青蛇咬一口。 见到小青蛇,青年眉头皱得更紧,声音都带着厌恶:“你也是蛊师?滚出我们的寨子!” 姜继尾被弄得莫名其妙。 南予臻已经从门外进来,拉着姜继尾小声道:“这是村支书。” 姜继尾明白过来,刚要开口,老蛊师已经抱着写字台上那些笔记塞给姜继尾,小声说:“你快走吧,付皓留下的笔记都拿走。我们村支书发起怒来,是要出大事的!” 当晚,姜继尾三人都没能留宿,便被村委会派车送到了最近的火车站。 姜继尾也是途中才知道,他许久未归,那开民宿的小姑娘不放心,去找了村支书救命,哭哭啼啼地将人请了来,机缘巧合地救了他,也将才摸到的一丝线索,彻底断绝了。 他带着笔记回到爬宠店,没日没夜的研究。 不过几本小册子,他反反复复一直看到正月十五,写的大多是他不懂的蛊术,只是从中他知道了很多过去不晓得的事。 原来父亲曾经是寨子里的人,是白家最好的蛊师。 原来阿妈真的没爱过父亲,是父亲给她下了情蛊。 原来茉莉只是父亲的试验品,父亲要试着造神,他不信哥哥是真的姬宇降世,他认为那一切异象都是长老做出来的。 原来父亲回去也不是为了他,父亲甚至在回去之前都不知道有他。 姜继尾合上笔记,鼻子发酸,想哭,却眼睛干干地流不出泪来。 那么多笔记,却没有一本写了如何回家。 父亲认得回家的路,不需要写在笔记上。而他迷路了。 姜继尾出了正月,又往老蛊师和茉莉居住的寨子去了几回,都是才进去便被赶了出来。 春分那次,天上飘了细雨,青年村支书站在门口,张开手臂拦他:“我已经问清楚了,茉莉老爹说你父亲的东西你都已经带走了,其余的我们也帮不得你什么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们熟苗寨子没得大能耐的蛊师,惹不起你们这些事端。” 姜继尾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很久,眼睫毛都被雨水打湿了。 眼睛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求你帮帮我,现在可能只有茉莉知道我回家的路了。” 青年道:“茉莉人已经疯了,你们放过她吧。” 姜继尾沉默地在雨中站着,看青年村支书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只觉得冷,恍惚间才发觉自己身上不疼了。 细雨落在杜鹃花上,似乎苗寨都喜欢种这样艳丽热闹的花。 蝶娘捧了一大捧杜鹃花,踩着雨水从家里一路跑到小竹楼来,头发上浮着一层水雾。 姜英跟在她身后喊她:“不要跑,慢慢走!你扰了姬宇神的清净,看我揍不揍你!” 五瘟神正盘在楼外平台上看雨,听到姜英声音,很矜持地一抬头。 家里土狗倒是毫不矜持,一跃跳下平台,踏着雨水,溅起泥点子往蝶娘身边窜,摇着尾巴甩出一串水花,吓得姜英指着它大叫:“你敢扑她,我剁了你爪子!” 近来雨水连绵,蝶娘每次过来都要和大狗玩儿,每次衣裳都是回去就要洗,还没有太阳,根本晒不干。 一想到这些,姜英就头疼不已。 大土狗压根不理会姜英的话,不只爪子搭到了蝶娘身上,湿漉漉的鼻子还嗅上那一捧杜鹃。 杜鹃无香,却有淡淡的泥土潮湿味。 它曾经的小主人,身上总有这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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