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印白开口说:“钱就不……”还没说完,已经感觉到利剑一般射过来的目光,把后半句吞了下去,握住他的手,“哥哥。” 对面的人抬起头。 “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这个问题忽然击中了祁染。这几年,他在各种光怪陆离、一波三折的事件中穿行,很少停下来回望过去。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除了改头换面,他还做了什么? 他陷入了沉思。半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他说,“但你要向我保证,听完之后不会轻举妄动。” 以江印白的脾性,一桩冤案已经能让他对抗夏厅,如果知道牵扯整个战局的阴谋,那还了得。 江印白听出他的意思,着急忙慌地保证:“我发誓,只听,不做。” 祁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掂量弟弟的诚意,踌躇片刻,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从油松岭的爆炸开始,一直到最近的盟军决战。 黑暗中,他很难看清对面的表情,但仅仅从紊乱的呼吸声,也能知道江印白的震惊。 “什……”江印白不知从哪件事说起,“联首的儿子恋童……弗里曼是钟将军害死的……现在的钟将军是个AI?!” 祁染没有说话,等着他消化这些事实。 江印白抱着脑袋,觉得信息碎片在脑海里刮起了风暴。他一时无法厘清,就抓住了最关心、也最疑惑的一件事。 “三年前那场爆炸,你说是卡明斯放你走的,”江印白问,“油松岭那么偏僻,周围只有军用铁路,你逃出去之后,怎么活下来的?卡明斯安排什么车子把你送出去了?” “应该是这样。” “应该?” “我跑出镇子之后,在山林里走了一会儿,就晕倒了,”祁染说,“等我醒来,就躺在里兰城外的一个小屋里。” 江印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油松岭到里兰可有几百公里,祁染全程都没醒?“所以,你没看到送你过去的人是谁?” 他摇了摇头。 “好吧,”江印白说,“里兰的小屋……那是谁的屋子,卡明斯的吗?” “不,”对面的人说,“是祁染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祁染的情景。 睁开眼,面前是昏黄的老式顶灯,四周墙壁本来是白的,因为年久失修,变成了斑驳的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味,像是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麦香。 “你醒了?” 他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床边。对方有张漂亮明丽的脸,只是少了点血色。 “你晕倒在路边,附近没有医院,我就先把你带到我家了,”那人问,“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他没受伤,只是虚弱罢了。 与身体相比,精神冲击才是更痛苦的。 他刚刚炸死了自己,即使他的躯壳存活于世,江念晚这个人却永远死去了。 他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灵人。对面的年轻人问他是谁,他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对方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只是说:“没事就好。” 房间窄小,他很快就看全了所有陈设,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屋里再没有其他家具。仅有的桌面上,摆着一些药瓶。 “你饿了吧,”年轻人递过来一袋面包,“吃点东西。” 他这才察觉到腹中的饥饿。上次吃的东西,还是卡明斯递过来的那一袋营养剂,胃已经空得发痛了。 他道了声谢,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年轻人又递过来一杯水。 他猛灌下去,感觉全身筋脉像被打通了一样,身体的知觉开始复苏。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占了唯一一张床,房主被他害得没地方休息。 他赶紧起身,从床上下来:“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你肯定累了。” 年轻人温柔地劝阻:“再躺会儿吧。” “我没事,”他望了眼桌上的药瓶,恐怕房主才是这里真正的病人,“谢谢你救了我,我……”他摸了摸身上,有些局促不安,“我没有钱,不过,我是个信息工程师,可以在网上接点活儿,你要是有什么需要……” 年轻人的眼睛睁大了:“你是信息工程师?真的?我知道有地方在招这样的人呢。” 对方好心给他找谋生的出路,他很感激。不过,他现在是个黑户,连出行都困难,正经工作就更别想了。 “谢谢,”他说,“我没打算找公司,不用麻烦了……” 年轻人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你有什么难处吗?” 难处?这就不知从何说起了。难道告诉对方,他刚从特勤组的包围里逃出来? “你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年轻人说,“连终端也没有,你到底是谁?” 终于。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左右为难。他不能说真话,不说又显得很可疑。踌躇再三,他开口,编了一个理由:“我是出来躲债的。借钱买的房子,还没住几年,就被炸平了。” 战争中,破产的人很多,这借口也说得过去。 年轻人似乎很同情他,点了点头:“别担心,我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不会把你送到警察局的。” 他望着年轻人,心里有些惊诧。这个人看起来面善,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人,会做什么不正经的生意? 对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问:“你是不是需要一个新身份?” 他愣了愣,点点头。 “那……”对方问,“你要不要我的?” 他一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年轻人望向桌上的药瓶,没有血色的嘴唇勾出浅浅的笑容:“我……大概活不了多久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我的身份卖给你。” 他张了张嘴。他们萍水相逢,安慰都不知从何开口。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名字。如果能卖点钱,也算我还有点价值。” “可是……”他说,“如果你都要离开了,这些钱……” 年轻人转向他:“帮我送给一个人,好吗?她就在里兰,离我很近,这么多年,我都不敢回去看她。”他低下头,就像一个外人一样打量自己的身体,“现在这个样子,更没法回去了……” 他望着年轻人,对方一直在微笑,可笑容里只有广漠的悲哀。“好,”他说,“我答应你。” 年轻人眨了眨眼,惊讶于他的爽快。 “我现在没有钱,”他说,“不过,我肯定能找到挣钱的路子。你等我一段时间……” “没事的,”年轻人说,“你就先欠着,等你有钱了,再来兑现我们的约定。” 对方就这么相信他吗?到时候,人都不在了,怎么能保证他兑现承诺? 他望着年轻人,漂亮的脸上只有沉静。他忽然觉得,也许对方单纯是想帮他,只是用交易的形式,卸去他的心理负担而已。 他低下头,想了想,又问:“你想让我用这个身份做什么?” 这句话似乎让年轻人感到困惑。 “我顶着你的名字,你的过去和未来,”他说,“我之后做的一切,都会记在你的名下。你有什么想做,但没有做的事吗?” 年轻人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帮我看看和平吧。”年轻人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和平?” “我弟弟……最近去世了,”年轻人似乎用完了力气,往床里面挪了挪,头倚着墙,“我们的养父离开之后,他又被送回了托养所,等我攒够了钱,回去找他,才发现他已经参军了。我急疯了,到处找关系,想让他早点退伍,可是睡了那么多军官,也没有做到……”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下去,“他死在凌河边上。” 他感到脑内轰鸣。他知道,自己的故人,也死在凌河。可是,与指挥官去世引发的风波相比,一位战士的死亡,是那样无声无息,只有唯一的亲人在悼念。 年轻人偏了偏头,望着他。“我和他,都看不到和平的那天了,我希望你可以……如果你活到那时候,替我好好看看,好吗?” 他久久地望着对方嘴边虚弱的笑容。 “好。” 说到这里,祁染沉默了很久。 “他在两周之后去世了。”他最后说。 江印白隔着黑暗,回望三年前的那个情景。如果祁染——真正的祁染——看到今天,又会作何感想? 世事变幻,可该死的人终究没有死,无谓的牺牲依旧在持续。 而重生的祁染,还在等待那个约定兑现的一天。 这场对话持续了太久,窗外,黑暗开始有了消散的迹象。 “坏了,”祁染站起来,“我得赶紧走。军营里有联首的人,如果有谁看到我从这里出去,你们就完了。” 江印白也跟着站起来,陪他走到窗边。 祁染想了想,回过头说:“以后,如果我晚上过来,就在窗户上敲三下,顿一顿,然后再敲三下。” 江印白点点头,看着他搬开窗框上的木板,忽然走了两步,把手撑在窗框上:“哥哥。” 祁染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事,回过头看着他,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怎么了?”祁染问。 江印白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怕我在做梦。” 趁着夜色还没消散,祁染跑回了住处。 一夜未眠,脑子还异常清醒。和江印白重逢的巨大冲击占据了所有意识,连困倦都忘了。 他的弟弟还活着,还与他相认了。于他而言,江念晚的死所造成的缺憾,就圆满了大半。 往后,他可以时常见到他,不是在屏幕里,而是面对面的,可以交握双手、紧紧拥抱的。 他忽然有力量去对抗一切了。 跑回住处,他从窗口翻进屋,刚要转身关上窗,忽然停住了。 屋里有人。 即便看不清楚,他也能感觉到,里面存在着另一个人活生生的气息。 这个时候会有谁进来? 他的离开被发现了? 他屏住呼吸,把身体抵在墙边,手摸向腰间——他习惯性地带着钟长诀送他的那把枪。 影影绰绰的轮廓里,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朝他走来。 人影越靠越近,某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站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形。 “你……”他盯着对方,“你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 胸口翻起滔天巨浪,巨大的情绪涌上来。他松开了手,跑过去。 钟长诀抱住了他。 他埋在风尘仆仆的军装里,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昨天新闻里说,联军在瓦卢决战,现在你回来了,”他顿了顿,不敢把希望吊得太高,“你回来了,这是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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