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就睡不着,”江印白裹紧了大衣,“我们聊聊天吧。” 霍尔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 被捕后,很长一段时间,霍尔想抓住遇到的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冤屈,得到的却只有冷笑和白眼。 屡屡受挫后,他逐渐沉默下来。这个世界不想让他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不再开口,直到遇见江印白。 这个人愿意聆听,愿意相信,愿意抛弃一切,拉着自己踏上寻求真相之旅,这件事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人恍惚。 他无法拒绝一个拉死刑犯逃亡的人,于是他说:“聊什么?” 江印白用右手支着下巴,满脸好奇:“你是怎么成为飞行员的?” 真像记者采访。 “我从小就喜欢飞机,经常看空军的报道,”他说,“有段时间,新闻里都是钟将军在弗林海峡的战绩,你知道吗?” 江印白点点头,拜兄长所赐,他对钟长诀的经历一清二楚。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开战斗机,消灭恐怖分子,保卫世界和平。那段时间,很多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有这种愿望,”霍尔回忆了一下,说,“所以那一年,报飞行学校的人超过了五万,但名额只有一百。” 江印白赞叹了一声,带着钦佩的语气说:“你入选了。” 霍尔点了点头:“拿到飞行证书之后第二年,我被派到142师,担任天隼F7的飞行员。天隼F7和雷霆A2不一样,A2只有主副驾驶,F7规模更大,有7个机组成员,领航员,飞行员,主副投弹手,通讯员,机枪手,机械师。我们一飞就是十几个小时,同生共死,是战友,是兄弟。” 兄弟,他咀嚼着这个字,后来他发现,只有他是这么想的。 江印白察觉到他话中的酸涩,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腕上。 霍尔对此无知无觉:“有次执行任务,一架轰炸机在我面前解体,碎片打到了我的挡风玻璃上。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碎片不是机舱的残骸,是肉块,是另一个飞行员的内脏。” 握住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万米高空是很冷的,血液和肌肉很快就冻住了,和玻璃死死粘在一起。返航的几百公里,我必须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残骸。” 江印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这听起来像人间地狱。可他现在说起这些,脸色却很平静。 “我以为,经历过这些,什么都打不倒我了,”他摇了摇头,“没想到,从战场回来……” 他所做的牺牲,什么都没有换来。功勋、荣耀、喝彩都是别人的。礼炮轰鸣、彩旗飘扬的礼堂与他无缘,他得到的,是千夫所指,是家破人亡,是他年迈的母亲夜不能寐,竭尽全力为他辩护,却无人理睬。 他为之献出生命的,让他失去了一切。 从冰冷的河水里爬出来,他感觉信仰都被洗去了。什么善恶有报、因果轮回,都是不存在的。 他的神情大概太绝望了,因为面前的人忽然从座位上离开,蹲下来,握着他的手。 “我们会找到证据的,”江印白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会让你洗脱罪名,让所有人知道真相,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功勋。” 霍尔看着江印白,那眼神太真诚,让他不忍心挪开目光。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附和。 心底里,他并不觉得他能做到。如果世事是它本该有的样子,他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公平、正义,这些宏大的字眼已经无法激起他的情绪,他只想活着,即使只能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不见天日,他也想活着。 面前人是他存活的唯一希望,所以他跟他一同出来,所以他陪他实现那虚妄的理想。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并不觉得他们能挽回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江印白叹了口气:“你不相信。” 霍尔没有说话。 他用沉默表示肯定,江印白却没有沮丧:“听我说说,好吗?” 于是,霍尔听他仔细地分析案情,铺陈计划,寻找可能有的突破口。举着牌子去夏厅示威是自寻死路,他们必须找到证据。雁过留痕,栽赃也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漏洞。 “幸福之家的那个护理员,在出庭作证之后,就辞职了,”江印白说,“我跟他的同事打听过,他父母住在尤塔,我们去那里找他。” “然后呢?”霍尔问,“他会推翻供词吗?伪证是重罪,他怎么可能愿意为我进监狱?” “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这个,”江印白说,“但可以打听其他消息。他作伪证一定收了大笔贿赂,不管是房产、现金,还是工作机会,都有迹可循。冒了这么大风险才赚到的,难道放着不用,过以前的苦日子?” 霍尔一边听,一边对这个人的存在感到困惑。他自己都不相信沉冤昭雪,这个外人,却如此坚定不移,如此充满斗志。 这热情如同骄阳的光芒,炽烈而庞大,庞大到居然能拖着他这样已死的魂灵,来到尤塔。 然而,这光芒再强烈,再炽热,也挡不住黑暗的侵袭。 他们夜以继日开到尤塔,找到护理员的老家,只看到了一张遗照。 护理员年迈的父母正失声痛哭,其他亲属安慰着,用手揩拭眼角的泪水。 他们从参加葬礼的乡邻口中得知,几天前的晚上,护理员喝醉了酒,走过天桥时失足跌落,当场身亡。 房中那张遗像上,年轻的脸庞露出鲜活的笑容。 江印白嘴唇紧抿,脸色苍白。霍尔的心则再次沉入谷底。 要说他完全不抱希望,是不可能的。谁不想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呢? 更何况江印白那样笃定,那样雄心勃勃。有那么一瞬间,霍尔好像看到一缕微光。 好在只是一瞬,好在只有一缕,因为立刻就破灭了。 在破灭的一刹那,霍尔甚至露出讽刺的微笑。 看吧,果然是这样,公平正义果然是不存在的。 这次的坠落容易很多,因为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他望向江印白,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中闪着愤怒。 这不是唯一的线索,却是他们最容易抓住的线索。枪和其他证人都来自军队,他们连基地大门都进不去,谈何取证? 该放弃了吧,霍尔想,世界就是如此腐烂崩坏。 “都结束了,”他说,“我们走吧。” 他刚要转身,江印白却突然抓住他的手。 “不,”江印白说,“没有结束,远远没有。” 霍尔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想做什么?” “那个护理员肯定是被害死的,”江印白说,“我们要继续调查。” “警方已经结案了,我们能调查出什么?” “警方觉得这是意外,不会投入太多精力,也许有疏漏,”江印白握紧拳头,“他们在封口,可是封了护理员的口,又会留下新的证据。填补漏洞,只会让漏洞越来越大。” 霍尔看着这个人,他的存在是个怪诞的奇迹,与一切的一切格格不入。 “走,”奔波两天,江印白却不显疲惫,“我们去他摔下来的地方。”
第74章 幕间4 初春傍晚,即使是密封的车内,寒气也四处钻入。江印白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打颤。连穿几天,本就破旧的风衣更加灰暗,还添了许多褶皱。 他研究过一遍笔记,踏出车门,又把头钻进窗户,叮嘱道:“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我问出了什么,就给你发消息。” 霍尔看着他,心里已经停止了感叹。 下午,他们去了命案现场。天桥上有未融化的冰,扶手有摩擦的痕迹。桥边有个广告牌,钉子有些弯曲,上面还挂着几根绒毛。这看起来确实是意外:男人喝醉后踩到冰面,不小心滑倒,抓住广告牌试图自救,但最终还是跌落身亡。 都到这个地步了,霍尔以为江印白总该放弃了,结果,他盯着沥青路面看了会儿,转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去酒吧。就算他真的是喝太醉,自己跌倒了,那他为什么会醉成那样?是不是谁引诱他喝酒?” 于是,他们再次出发,来到了护理员死亡当晚去过的酒吧。 酒吧有时会检查证件,于是江印白决定自己去。霍尔等在车内,盯着夜色,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两个既无背景、也无人脉,就算查到了线索,就算有了证据,他们能给谁? 法院?案子已经宣判了,一事不再理,不可能二次开庭。 媒体?要是找不对人,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捅到夏厅,然后被杀人灭口。 霍尔不相信江印白想不到这些,可他还是在做。 他让霍尔想起圣典中,那个孜孜不倦、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的人。 霍尔望着远处的酒吧,霓虹灯牌闪烁着,一秒,两秒,一刻钟,一小时。 江印白还没有出来。 霍尔看了眼屏幕——江印白买了新终端,然后把旧的给了他——没有消息。 他内心涌起担忧和焦躁,酒吧的两扇木门像吃人的血盆大口,不断吞进新客,却始终没有人出来。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了,即便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霍尔也立刻认出是江印白。他看起来很狼狈,头发全散开了,大衣的扣子掉了一个。他飞速往街上跑,像是逃难一样,紧接着,后面就出现几个彪形大汉,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他的假肢。 霍尔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在拳头落到江印白身上之前,反手将那人摔倒在地。其他人试图解救同伴,纷纷从四周扑上来。在曾经穿梭于火力网的飞行员眼中,他们的速度慢得可笑。 他在几秒内结束了战斗,趁地上的人还没有爬起来,迅速拉着江印白跑向车子,一把将对方塞进去,离开街道。 后视镜中,大汉们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追了几步,最终放弃了。 霍尔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盯着江印白:“这是怎么回事?” 江印白喘着气,也没管凌乱的头发和衣着,在本子上飞快记录着什么。“绝对有问题!”他说,“酒保告诉我,那天晚上,护理员和酒吧的一个男人拼酒,那人自称是来运货的,在镇上待一晚就走。我让酒保描述了一下那人的五官特征,……” 霍尔皱起眉。他还以为追江印白的就是嫌疑人,原来那人已经走了?“那追你的人是谁?” “哦……”江印白有些不好意思,“是酒吧的保镖。我要跟酒保套话,总要买点酒嘛,我让酒保给我推荐,结果他上了最贵的,我看到账单吓了一跳,就跑了……” 霍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是逃单。 这次调查虽然有收获,却无甚用处。嫌疑人只来了半天,现在肯定已经远走高飞。就算他们知道对方大概的体貌特征,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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