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的表情松动了些,低头看着盒子,走开了。 傍晚,祁染坐在床上,无边无际的孤独又缓缓漫上来。他的亲人杳无音信,即使遇到了,也变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这世间唯一知晓他身份的人,总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如今也离他而去。 他拿出终端,盯着那行没有回应的话,咬着嘴唇,和羞耻心斗争了半天,发了一句:这里有很多和我一样孤身一人的孩子。 发完了,他又开始说服自己:他可以从新闻里得知钟长诀的平安,可钟长诀怎么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就每天发一句话,简短地告诉对方——他还活着。 再说,终端对面不也是孤身一人?纵使钟长诀不想跟他说话,有这么一个随时可以对话的人,有这么一句聊天,也能减少一些寂寞吧。 祁染暗讽自己自作多情,对面也许不想理会他,也许不需要他的关心,但他又从这一篇编排里,找到了点心安理得。 他真是无药可救了。 于是他又开始发消息。 天长日久,渐渐地,阿斯特偶尔跟他说些话,关于父母,关于从前的家,关于林弋阳。双亲死于战火后,林弋阳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护理员来来走走,所长一直都在这里。 直到她也死于非命。 然后,他说起林弋阳早亡唯一的安慰。“这样她就看不到我走了,”他说,“她一直不想让我参军。” 祁染吃了一惊,在他眼里,阿斯特还是个孩子——不,就是孩子,阿斯特还在上初中,他无法想象他扛起枪的样子。 “再过几个月,我就十六岁了。”阿斯特很不服气。 祁染这才想起来,《战时紧急法案》修改了最低入伍年龄,而且,这也不是可以选择的,适龄男子,除非有身体或者其他特殊情况,都要去军部报道。 阿斯特看上去并不觉得上战场是件坏事。他还记得一年前,钟长诀来托养所的那一天。现在他就要成为他的部下,为国家奋战了。 “克尼亚杀了我父母,”阿斯特说,“我要为他们报仇。” 祁染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接话。他当然理解阿斯特的心情,但把一个毫无经验的瘦弱少年送到前线,大概率是送死。他可能很快也会成为克尼亚炮弹下的亡魂,那么,这一家再无存续的希望了。 阿斯特看祁染沉默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为你祈祷。”祁染说。 不是祈祷你在战场平安无事,是祈祷你去前线之前,战争就能结束。 阿斯特带着双环项链,明显是信徒,他朝祁染笑了笑,转身去搬箱子了。 晚上,祁染坐在床上,又拿起终端,一字一句敲下:我今天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这愿望不是对神明,而是对你。 打完这一段,他盯着屏幕,觉得自己大概冒犯了很多信徒。 但他真的是对着钟长诀许愿。 短暂地,他也有了一个神明。 祁染靠在床头,后脑勺抵着墙,深深叹了口气。 除了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把他当成神,可对于神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人总以为神是无所不能的,但也许,神比人想的更艰难。 神只能按照人的愿望行事,一旦违背人的期待,人就会暴怒,会指责,会砸碎神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其实是为了人服务的。 祁染捂住额头,笑了笑。 人居然怜悯起比自己更强大的造物。 对面仍然没有回复,可祁染的消息也没有被拒收。 钟长诀接受了他的单方面对话,他知道,自己又要拿这一点发散思维,自我安慰了。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消息真发不出去了。 西线再次开战。 红黑两大阵营的局势逐渐清晰,联首已经与友国签下合约,沙顿-诺尔斯联军马上会向维亚大陆进军,东西两面夹击克尼亚。 这战火也烧到了彩虹之家。一部分孩子的父母就在前线浴血奋战,每一天,牺牲名单公布后,饭厅里都会传来尖锐的哭声和哀鸣。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矛盾比平常爆发得更频繁,也更剧烈。 这天,因为某个孩子不小心碰碎了另一个孩子的相片——那是他父母的遗物,受害者暴跳如雷,指着对方说:“小心炸弹明天就掉到你爸爸头上!” 对方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还没做出反应,阿斯特把诅咒者拉过来:“道歉!” 那孩子还委委屈屈地不服气,阿斯特又指着对面,强调了一遍:“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让他说声对不起就行了,怎么能这么咒他?道歉!” 作为大哥,阿斯特一向在孩子堆里很有威望。 那孩子咬了咬牙,低下头说:“对不起。” 阿斯特说:“还有呢?” “刚才的话不是真的,”他说,“不是真心的话,神不会听见的。” 说着,好像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眼睛里涌出泪,抱着相片,呜呜地哭起来。阿斯特蹲在他旁边,小声安慰他。 祁染感到酸楚。在这一群已然失孤的孩子眼里,只要父母还有一线生存希望的孩子,都是值得羡慕的。 他觉得胸口发闷,于是走到院子里透气。初夏傍晚,天空一碧如洗,只有中央塔上空飘着几抹白云。而那白云旁边,则有几个星星点点的…… 祁染眯起了眼睛。 那星星点点的东西是什么? 它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身后留下一道道尾迹云,将天空撕扯得四分五裂。 一瞬间,祁染脑子里轰然炸开,整个人通体麻木,动弹不得。 那是导弹。 无数的导弹映在他瞳孔中,如同漫天流星。 几秒后,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 后世的历史书上,这一晚被称作“里兰之夜”。
第四卷 里兰之夜
第61章 夜半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轰鸣,如同电钻一般,强烈地、持续地在颅内突刺。 随之而来的,是房子的颤抖,地板的摇晃。祁染抓着门柱,试图稳住身子,可门柱也在晃动,像要把他甩出去一样。 墙面变成了柔软的黄油,大幅度向下弯曲,石板从屋顶脱落,撞碎了玻璃。 碎片朝四面八方射来,祁染不得不松开手,随即就被地面传来的冲击波震倒在地。 房屋崩塌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牛奶——装着牛奶的盒子翻在桌上,白色液体从桌子边沿流了下去,聚起一个个水洼。 然后世界黑暗下来。 等他再次苏醒时,头脑昏沉,四肢疼痛。他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之下。 幸运的是,钢筋在身上搭出了一个三角结构,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只是擦伤,并没有折断。 脑内仍是尖锐的耳鸣,但在折磨人的高音里,隐约能听到叫喊的声音。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祁染奋力伸出手,拿起一块碎片,敲打上方的钢筋。那隐约的声音逐渐靠近,变成了搬动砖石的声音。 祁染的心跳加速起来,张了张嘴,想喊出声,但喉咙已被灰尘磨得沙哑起来。 终于,上方传来亮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缝隙中——是阿斯特。 他看到祁染,没有说话,只是又找了几根折断的窗框,作为撬棍,将祁染身上的水泥板撬起来。缝隙扩大,祁染抓住他的手,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阿斯特脸上有条锯齿形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过四肢看起来好好地连在身上。他看着祁染,显然也在观察他的伤口:“还好吗?” 祁染点点头,随即咳嗽起来。 他望向四周,空气仿佛不流动了,变成了胶状的固体,到处都是红棕色的血雾。最惊人的是尘土——这些尘土,成为今后几十年他噩梦的来源。 当房子爆裂时,碎裂的砖头、石块、灰泥,从房檐、灶台、墙面扬起,向外喷发,如同大炮散出的烟雾。而后,它们纷纷落下,沉积,覆盖在马路上、自动车上、尸体上。那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幸存者,眉毛上、头发上,也到处都是这种灰色粉末。 祁染沙哑着问:“其他孩子呢,还活着吗?” 阿斯特摇摇头:“不知道,我叫了好半天名字,只有你一个人应。”他指着废墟,“大概都埋在这底下,我一个人挖不动。” 于是,他们回到瓦砾前,找到饭厅曾经的位置,用能找到的各种工具——水管、木梁、门板,甚至仅仅是双手,奋力挖掘。 搬开砖石和柱子,下面果然有几个躺着的孩子,看起来都失去了意识。祁染和阿斯特抓住最近的孩子的肩膀,刚想把他抬起来,却突然发现他的腹部裂开一条大口,内脏从裂口流了出来。 祁染浑身一震,瘦弱的躯体从手里滑落下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沾着灰尘的血。 他知道自己在发抖,抖得那么剧烈,甚至握不住尸体。可奇怪的是,脑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阿斯特在另一边,盯着地面上的半截身体,脸色苍白。突然,他趴下来,手探进去,触摸下面一个又一个静止的身体,有些已经冰凉,有些还有温度,可摸到脖子,才发现他们都死了。 他站直身子,和祁染对视一眼,祁染发现他的嘴唇也抖得厉害。 祁染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然而还是止不住颤抖:“旁边……宿舍里……还有几个人。” 他们又往后移了移,继续扒开瓦砾堆,这次看到有人的手指在动——金属床架隔出了一个小空间。 他们找了一些砖块做支架,把石板架高,增大缝隙。阿斯特从缝隙中钻进去,触摸他们的脉搏,如果还活着,他就把人拖起来,往上抬,祁染在上面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祁染觉得力气早已用完了,可不知为何,胳膊还是能动,上面的擦伤也逐渐变得毫无感觉。 忽然,视野里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滑过。祁染抬起头,望向天空,瞳孔骤缩。 “又有炸弹!”他冲废墟里的阿斯特说,“快!快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批导弹划过天空,轰鸣声再次响起。 祁染扑在刚救出来的孩子身上,冲击波随即袭来,把他们像玩具似的,往前直摔了几米。 此刻已然不是绝望了,绝望还有感受,他脑中只有一片广大的、虚无的空白。 第二轮冲击过去,他睁开眼睛,腰背上痛得厉害,但还活着。他撑着地坐起来,抹开眼睛上的尘土,查看身旁的孩子。 还好,还有心跳。 他再往宿舍的废墟望去,心里一沉。刚才耸起的三角空间,已然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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