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任何生命存活迹象的大地,连雪都是暗沉枯败的模样。 低沉浓厚的云雾将日光扭曲成诡异的晦暗,在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黯淡而浑浊的日光笼罩在金溟越来越苍白的脸上,一个难以承受的猜测在他心中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般缓缓浮现。 金溟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接着又趔趄扑跪在地上,像求证什么般急慌地用翅膀刮开表层泛着黑灰的积雪,颤抖的动作难以连贯,头近乎直角朝下地往下扎。 越往深处雪冻得越实, 金雕尖锐的鹰爪粗暴地嵌进冰里, 没有痛觉神经的跗蹠被冰凌猝然划破,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便在低温中凝结。 ——直到挖出的雪变得洁白—— 金溟捧起一把莹白透亮的雪, 缓缓送到鼻尖,像虔诚的信徒领取圣餐, 敬畏而恐惧。 深层的白雪似乎散发着清冽干净的味道,金溟轻轻抽动鼻翼。周遭的狂风呼啸翻卷,白净的雪坑转瞬灰暗,气味愈发难以分界。 天空晦暗无光,团云压得很低,无休无止的风暴将雪坑逐渐填满。金溟跪坐在雪坑之中,被埋了半个身子,却觉得天空越来越远,恍惚自己坠入了无底的雪中。 捂在手中的雪依旧洁白。金溟伸出舌头,机械地舔了一口。 凉软的雪转瞬消失在舌尖,夹杂其中的几粒冰凌磨着舌体的黏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他又捏起一点表层的积雪,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流逝的时间里渗透进原本洁白的雪中,融合成一种难解难分的暗沉。 刚才的苦味印象仍旧映刻在心里,满布味蕾的舌尖紧缩地抗拒。金溟闭上眼,一口把表层积雪塞进嘴里。苦味在口中瞬间漫延,身体毫不意外再次难以自控地呕吐不止。 这是一种很难用已有的词汇来形容的味道。 金溟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漫天弥漫的颗粒物质,也许是经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却绝不是人类生命可以承受的。 头顶一朵浓郁的云在极地东风的呼啸中沉重而缓慢地变化着形态,像死寂的天空张开了一张狰狞大口,准备着随时扑杀贸然闯入这片鬼蜮里的唯一生命。 这不是极地该有的气象状态,甚至不该出现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样的气象之下,没有生命可以长期存活。 金溟想到被海玉卿抓住的那两只旅鼠。 本应在极圈中昌盛繁衍的旅鼠,海玉卿精疲力尽也只能找到两只。金溟本以为它是有意示弱以防他戒备,原来善于捕猎的海玉卿是真的找不到猎物。 金溟不再犹豫,屏住呼吸转头朝来的方向飞去。但他却没打算就此离开这片鬼蜮,而是低空滑翔着,像是在搜索什么。 一路向北而来,随着离北方基地的距离逐渐缩近,地表零星出现了些许人类的行动痕迹。 或者说,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 经年的冰雪厚厚地堆积在冰原上,在极地暴风雪的呼啸中涌动起冷峻的褶皱,仿佛凝固的波涛深深刻印在已经死去的海面上。 在水涨潮落的岁月长河中,过去的某一天,裹挟冰雪的刺骨寒风呼啸着吞噬了不属于北极圈的一切痕迹,又在如今的某一天,温柔而眷恋地向茫然无措的闯入者喃喃低语此处曾经的繁华和生机。 金溟没飞多远便再次落地,从雪中刨出一个他刚刚经过时瞥到一眼的灰白迷彩雪地伪装色背包。 一路而来被遗弃的背包行囊并不算少,大多呈现出非正常的腐败溃烂,纺织物只剩耐腐的金属扣子,黯淡的光泽埋在雪中,散落出价值不一的人类用品。 斑斑点点,无一不昭示着北方基地的人类曾发生过一场死里求生的仓促逃亡。 金溟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中部动物口中讳莫如深的那场北方逃亡,或许正起源于北方基地,北方基地的大逃亡。 那么—— 金溟回身看向南方——海玉卿也是从北方基地逃出去的吗? 这就是它要守护中部捍卫冷冻舱的理由吗? 金溟低下头,眸光似乎也受到空气中不明物质的侵蚀,愈发暗淡无光。 灰白迷彩背包的材料质地密实,很耐腐蚀,很难判断它已经在雪里埋了多久。 看配置像是军用装备,但形状却有些不同寻常,并不是金溟记忆中熟悉的符合人体构造的携行具模样。 末世资源匮乏,受管制的军用材料不会在平民间流通,更遑论用来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用品。 而背囊侧兜上挂着的两排枪械弹匣更验证了这一点。 金溟提起背囊在身上比划了下,惊讶地发现背带的开合设置,相对于人类的肩背结构,似乎更适合他现在这样宽翅窄背的大型鸟类身体。 这样的巧合让金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和时间来细细追逐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细节。 金溟打开背包,一一清点其中的物品,野外应急背包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但奇怪的是军用背包里装的装备用量却不像野外生存标准,更像是轻量化的逃生应急。 所有尚能使用的物品平铺在眼前,金溟的失望并不意外。足够一个人在野外维持几天生活的配置中,缺少金溟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防毒面具。 没有防毒面具,人类在基地之外连一分钟都无法存活,就算是他的父亲,那个唯一长出翅膀的半变异人类,也做不到像变异生物那般适应地球灾变后的水和空气。 背囊主人匆匆离去,丢弃了所有随身物品,只带着防毒面具仓皇而逃。 这是金溟对这个被匆匆遗弃的背囊唯一的设想。 北方基地曾经发生了什么,连以保卫家园为己任战至最后一刻的军人也丢盔卸甲。 金溟无法想象,不安的恐惧让他不敢猜测。 充斥浮尘的空气在鼻腔中留下的异物感愈发明显,金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背囊中找出一件较为柔软的纺织物。 被空气中弥漫的不确定物质腐蚀过的军刀已经发钝,金溟用利爪将布料撕成两块长条,绕过后脑勺覆盖在口鼻上,以便过滤空气中的大颗粒粉尘。接着又拆掉一个半透明的密封袋套在头上,充当防护眼镜。 在聊胜于无的简单防护之后,金溟调整好从背包中找出的辅助工具,确定精确经纬度后毫不犹豫地向东北方飞去。 东北向。 不是回中部的南边,也不是基地所在的正北方。 空气里有漂浮的放射性尘埃,在越靠近北方基地的距离密度越高。以金溟现在的防护条件,再往北走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坚持不到基地,但他无法回头。 穿山甲猜的不错,被老虎藏在中部又丢得腥风血雨的东西正是培养皿。而金溟此刻的唯一使命,便是将培养皿带还给人类。 ** “你费尽心思跟着我,是想知道冷冻舱的秘密,还是——培养皿的秘密?” 在这句话之后,海玉卿黑色的瞳孔难以自控地紧缩了一下,一如每个秘密被戳破的人所表现出的心虚与惊慌。 “你不是一直问我冷冻舱里装的是什么?”金溟冷笑。 他不知道老虎是怎样拿到的冷冻舱,但正如穿山甲所说,中部动物不懂得如何使用培养皿。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冷冻舱里,装的是培养皿。” 海玉卿,“你是来拿冷冻舱的?和他们一样……” 金溟不明白海玉卿的神情为何如撕裂般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仇恨。 不是愤怒,不是失望,甚至和穿山甲说出“激进派”时的恨意也不相同,那也许是一种,万念俱灰的仇恨。 但他没有否认。 “回去吧,”金溟别过头,看向北方,“我和你,不一样。” ** 北极圈里地貌千篇一律,没有精准的路标,很难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一个或许已被积雪覆盖的地点。 在北极圈附近,那个北方基地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经纬度交点处,北方基地的东北方,有一所废弃的人类建筑——诺贝利补给站。 诺贝利站的前身是一个能源开采点,是人类对北极圈开发的先行试点,在北方基地落成之后失去价值。而后人类栖息地缩减,物资集中于基地内部,又被气候改变形成的极地涡旋阻隔,便逐渐旷废。 再后来,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被变异生物占据,成为一道人类无法冲破的顽固要隘。人类在一次次以诺贝利站为后盾的攻击之下,成为被包围的中心,失去了对北极圈的统治权。 金雕在导航锁定的目的地百米外悄然落地,当年成为天然屏障的极地涡旋已不在此地盘桓,冰雪封冻的建筑似乎被时间偶然暂停,满目疮痍的外墙仿佛仍旧停留在当年的战火纷飞之中。 正中的指挥塔被高矮错落的建筑群围着,陈旧的大门一半深埋雪中,一半沉默地坚耸于冰原之上。斑驳的油漆上炸裂着深深浅浅的裂痕,一如金溟记忆中的样子。 跗蹠斑驳嵌血的鹰爪深陷在雪里,紧抓着冰面,沉重而缓慢。仿佛脚下千钧,踩的不是厚如坚石的冰原,而是岌岌可危的薄冰。 ** “北极圈的地图建模,怎么样,炫酷吧。”姜明用下巴瞧着金溟,“我刚做好,分科考试就交它了。” “你这,只能放大不能缩小吗?”金溟仰头看着几乎挤满整个视野甚至可以用“耸立”来形容的北极圈地图全息投影,已经完全瞧不见姜明得意到乱飞的五官。 “怎么不行了,我改一下……”姜明嘀嘀咕咕地对着键盘一阵输出,地图却在他的操作之下越缩越大。 金溟被扑面而来的陈旧大门息影逼得后退了几步,金属大门黑洞洞的色泽让幼年的金溟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 待姜明终于手忙脚乱地修正代码后,金溟站直身子,在正常比例的地图上看到此刻乖乖缩成一个黑点的位置上漂浮着三个字——“诺贝利”。 “这是什么地方?”金溟伸手点开那几个字。 彼时的金溟在懵懂的好奇之中,尚未知晓,这三个字会如蛆附骨般缠住他,带给他连死亡都无法洗刷的伤痛。 “一个废弃的开采点,大概已经被雪埋了,现行地图上早就没有这个地方了。”姜明抬起眼皮,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拔高音调得意道,“之前的资料信息都被覆盖了,我复原了很久才确定好位置。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很渊博。” “废弃的,”金溟把手指按在那三个字上,在逐渐放大的息影中重新找到那扇刚刚像是要吞噬掉自己的大门,喃喃自语道:“难怪看着这么荒凉。连北极圈里都是这样,不知道其他地方现在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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