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西前面摆着一副碗筷,贺烈前面却什么也没有。 老妇人的眼睛笑眯眯的,深褐色的瞳仁已经混浊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其中蒙着的白色影子。 她可能看不见。 桌上一共就放了两个菜,一个肉末烧茄子,一个香菇炒青菜,都素淡的很,青菜炒得过了时间,蔫儿吧唧的看着有些发黄发黑。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啊?”她念叨道,“今天没想到你突然回来,奶奶没来得及去菜市场买肉。” “下次给乖孙儿做红烧肉好不好?” 她的脖子向前倾着,很认真地想听孙子的反馈。 “奶奶。”楼月西开了口,声音比他平时更清脆一些,“烧菜很辛苦吧。” 闻言,那老妇脸上笑开了花。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我的乖孙儿爱吃……” “可你的眼睛……”楼月西继续道。 老妇手伸出来像是要摸摸楼月西的脸,但最后还是收住了,被楼月西轻轻握住。 而另一边,贺烈放轻脚步在屋子里轻轻地走着。 他在昏暗的电视墙下面找到一张照片。 贺烈将它举起来,对着楼月西。 楼月西一边握着老人干枯粗糙的手指,一边抬眼看向贺烈。 贺烈手上是一张灰白色的头像。
第47章 奶奶 深木色的相框中, 一张放大的、灿烂笑着的脸映在上面。 灰白的色调让照片中人物的瞳仁和眼白对比的更加强烈。 照片上的人顶多只有十三四岁,脸颊有些瘦,但是笑容是一派孩童的天真。 可惜是一张遗像。 鬼域来源于死者的执念。 这张遗像放在客厅里, 在老人视觉有障碍的情况下依然打着灯光, 可想而知这孩子就是老人的执念。 是她一直徘徊此地的原由。 “小夏天呀, 你要好好学习。”老妇人一边给楼月西打着蒲扇,一边慢慢地说。 她的眼睛早就不能聚焦了,两颗黄褐色的眼珠埋在沟壑起伏的皱纹之间,却只让人感觉到慈爱。 那种爱意就像是溪水,顺着她的每根笑纹流淌下来。 “以后才能住大房子啊,找一份好工作,赚大钱……天天都有红烧肉吃……”她的声音缓慢, 说多了的时候还要喘上两口气。 “大房子?”楼月西听到关键词, 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 就是对面在修的大房子……有电梯, 我们小天可以住得高高的, 每天都去搭。” “可以穿漂亮衣服,买新书包,骑自己的自行车上学, 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那时候, 我的小夏天就不用走几十分钟去上学了……”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想中,神情舒展, 摇着蒲扇轻轻地晃动身体,声音却越来越悲伤。 “奶奶, 赚钱以后我想先治好你的眼睛。”楼月西见她的情绪逐渐不对劲, 连忙打断道。 果然,老妇人一下眉开眼笑起来。 “我的小夏天!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她伸手抹了把眼泪, “奶奶的眼睛不打紧,能看见!还能做活路呢!” 可她刚才把米饭端上来时都是摸索着把饭碗放在餐桌上的。 她能看见的,应该是模模糊糊的光影。 “快吃饭吧,待会儿菜凉了!快吃快吃!”她连忙转移话题。 “奶奶你怎么不吃呢?”楼月西继续问道。 “哎哟,我的饭没端出来呢!”老妇人准备起身,被楼月西按住了。 “不要!”她反应有些激烈。 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都知道关键点可能隐藏在厨房内。 “我给你端。”楼月西轻声答道,“奶奶,你眼睛不好……” 老妇人呆滞片刻,缓缓坐下来。 楼月西和贺烈同时走向了紧闭着大门的厨房。 厨房不透明的推拉门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里面一片漆黑,从明亮过度到黑暗,两人的眼睛都有一瞬间的不适。 贺烈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臭鸡蛋气味。 他一把抓住了楼月西探向开关的手。 低声道:“小心,煤气泄漏。” 贺烈快步向前走两步,想要将煤气罐的气阀关住。 就听见外面老妇人不安的呼唤声:“小夏天,小夏天!” 她声音焦急,好似知道了要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当”的一声,门被关住了。 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扑在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门上,砰砰地拍打着门,嘴里一直念着:“小夏天!夏天!” 透过玻璃,贺烈和楼月西都只能看到她佝偻的影子被投射在门上。 可是门纹丝不动。 楼月西上手也没能推开。 “被锁住了!” 黑暗的空间里,贺烈单手将煤气罐的阀门拧紧,可是呲呲的声音还是在继续。 “阀门坏了,煤气罐是真的。”贺烈轻声说。 两人来不及思考废弃的大楼里为何会出现还可以使用的煤气罐。 厨房狭小,此时煤气的浓度已经不低,小小的排气扇结了厚厚的油垢,贺烈不敢触摸开关,生怕小小的火花引起闪爆。 室内没有窗户,这样下去就算不爆炸两人也会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去! 贺烈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上的每个角落。 他是极阳之体,阴气所化的锅炉、碗橱都在他的触碰下化为乌有。 仅有两三个豁了口的碗碟、零零碎碎的调味品。 鬼域的类型多种多样,里面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多数真假参半。鬼域的边界有些是虚无的,仅仅是一个阴气撑开的结界;有些则是真实的,以真实建筑为载体。 这一个毫无疑问是后者。 这个房间,除了玻璃门,再无其余出口。 伏趴在玻璃门上的老妇人已经因为执念而变形化鬼,原本瘦小的身躯不断向上向两侧拉长,让人想起压饼机上被压扁的面糊。 她整个人糊在了玻璃上,身体的边缘处颜色越来越淡,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率先变为空洞,但是下半身却越发凝实,只看影子都让人觉得分外可怖。 不断有尖锐的声音从她压成薄膜的嗓子里挤出来:“夏天!我的小夏天!” 凄厉地像是在刮人耳膜。 贺烈半跪在地上检查玻璃门的金属框,同样也卡的很紧,他不敢保证在踢碎玻璃门时会不会引起撞击产生细小的火花,进而引起煤气闪爆。 “贺队……煤气是真的,但电梯肯定不是。”楼月西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身体孱弱,已经开始出现头痛、干呕等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 这栋楼房根本就没有通电,哪里来的电梯。 “我们在一楼。” 贺烈回头道:“你还记得那引路的老头说的,他住这几年了吗。大师兄接手这片楼盘不过几个月,他怎么能住了几年?” “附近有两个保护湿地,居民区都有些远,除非他一开始就住在这栋楼里。” “穷和鬼两个字是拆开的。”贺烈的音量提高。 “这个鬼域的主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你的老伴儿,更不是那个你死去的外孙。对吗?” 贺烈敲了敲玻璃门。 一直哐哐震颤的玻璃在霎时停止了晃动。 那个被不断拉长压扁的鬼影从玻璃上消失了,方才凝实的下半身处反而出现了一个佝偻的人影。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动,门被贺烈缓慢地拉开。 门外出现的人,赫然是看守大门的老头儿。 贺烈把楼月西抱起,眉眼中压抑着怒火与冷冽。 老头儿身边还站着一个老妇人,她依然看不见,双手向前伸直摸索着空气,嘴里模糊地念着:“小夏天,我的小夏天出来了……小夏天……” “太好了……太好了……小夏天得救了……” 她的身影渐渐变淡,小夏天是她的执念,现在执念解除,她再也不用一次次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她的手一次次穿过老头儿的身躯,老头儿却好似一无所觉。 他看不见。 鬼域褪去,原本客厅的位置摆放了一盏强光灯,几个重重迭迭的小纸人挂在强光灯的前面。 这也是方才出现在玻璃上的鬼影来源。 —— 开阔的室外,微凉的晚风一吹,楼月西的症状好转不少。他和贺烈坐在台阶上,贺烈正咬着烟没有点燃。 楼月西身上没有打火机,他接过贺烈手中上下抛掷的打火机,准备给他打燃火。 贺烈突然把烟丢在一旁,回身把楼月西压在了怀里。 “抱歉。”他低声说。 “嗯?”楼月西的声音被贺烈的胸膛堵得闷闷的。 贺烈把脸埋到楼月西的头发中,轻轻嗅闻他的味道。 “不会有下次。” 两人被困在小房间时,贺烈第一次生出后悔的念头。 不该大意,不该把楼月西卷进来。 10升容量的家用液化气罐爆炸时释放出的威力相当于145公斤□□同时爆炸,能轻而易举地炸毁一栋楼房。注1 若是真的…… 楼月西伸手摸了摸贺烈的头发,他的头发像他的人一样,又粗,发质又硬,若是长长了没去剪,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东翘西翘,乱糟糟的。 难以想象,像贺烈这样又痞又糙,有时候凶得令人害怕的男人,竟然常常让楼月西感到心软。 正如现在。 楼月西就感觉自己生出一股怜爱之情。 觉得他可怜又可爱。 即使他才是被人环抱在怀里的那个。 他依然如此觉得。 小可怜贺队啊,还在和自己生闷气呢。 几分钟后,119已经赶到现场处理煤气泄漏的事宜,谭绍也来了。 老头被带走之前,朝着谭绍鞠了一躬,瘦小的背影显得越发佝偻。 “怎么回事?”谭绍问道。 他走到贺烈身边,见贺烈脸色不是很好,反而楼月西的脸色呈现出过于红润的状态。 楼月西轻轻摇头,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行了,你们先回去休息。”谭绍见两人状态都不太好,大手一挥,让两人离开,自己留下来处理后续。 于是楼月西被放不下心的贺烈送到了医院检查,接受高压氧治疗。 楼月西有些无奈,他躺在病床上压低声音道:“都说了已经好了,回酒店去吧,你在这也休息不好。” 贺烈轻轻摇头。 因为来的急,没有单人病房了,楼月西也不是很严重,医院就给安排进了三人间。 隔壁两床的病人已经打起了鼾声,唯一的沙发上也早早地躺了一个陪床的人。 病床的床帘拉着,隔出一个小空间,贺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像一尊坚不可摧的雕像。 “那你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找我。”楼月西的声音像是气音,很安静也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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