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就问昨晚的陈阿大, 他看着航海更久, 知道多些。”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小颗宝珠, 翻转在指尖。 陈阿大不在,那船夫年龄也不小,两鬓斑白,见姜遗光翻珠子玩,眼睛先被那明光晃得发晕,又佯怒道:“放屁,老子我当年出海的时候他还在喝奶呢!”寻常少年这么说他不当回事,这船上的五个人可都是贵人,他怎么能在贵人面前丢份? 姜遗光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没有在意他的粗话,那颗珠子有意无意把在手上玩。 渡劫时,鬼要什么,便给它什么。 人也一样,人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恐惧什么,就让他知道,违背自己,会面临什么。 这样,他就会听从你,畏惧你,为你所用。 姜遗光冷冷地觑他一眼,目光冷厉。 船夫缩了缩,继续道:“小公子,又不是只有他见过,我也见过。” “真的吗?”姜遗光怀疑,看一眼其他人,“大家都见过?” “那当然。” “小的在海上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起来。 “昨天晚上那些贵人也问了。” 姜遗光露出一个再真心实意不过的笑,说:“我知道,他们都和我说了,我要听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 “对,我不要听海娘子,我要听其他奇怪的东西。”姜遗光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奇的少年郎,“在海上航行这么多年,都遇到了什么怪事?越奇怪越好。” 这些普通船夫士兵,只要知道海娘子就好,不要叫他们得知这江水下的冤魂作祟。 姜遗光想了想:“就比如,我曾经听一个人说,他很久以前有个朋友,在海中打渔时,捞上一个大蚌,很大很大,张开臂抱不住,打开蚌以后,你们猜,里面是什么?” “是什么?” 众人来了兴趣,士兵们坐在周边也竖起了耳朵。 “是一具尸体。” “这算什么啊。”众人嘘他。 姜遗光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尸体,是一具鲛人的尸体,体长九尺有余,手指间长软蹼,通身莹白,身上裹了一层鲛纱,浸水不湿,火烧不坏,蚌里还有一颗鲛人珠。” “当真?后来那鲛纱呢?” “鲛人珠呢?” “听说还有鲛油,用鲛人尸身熬油,一滴能烧数月不止,能用鲛人油做长明灯。” “后来,鲛人回海里去了。”姜遗光说,“那人要把鲛人抱出来时,发现已经死去的鲛人又落了滴泪,于心不忍,就乘船把蚌壳连带鲛人送回大海中,推了下去。” “他只收走了一颗鲛珠。” 一船夫啧啧两声:“鲛珠也值钱哪。” “可惜了可惜了,要把鲛纱也收了,能买得起一整条大船。” “后来,他把那颗鲛珠传下去,当传家宝。但可惜他的儿子不争气,整日游手好闲,好赌钱,把家产都输了个干净。后来,这鲛人珠被他随便卖了,不知所踪……” 其余人一呆。 “实在可恶,若我是他爹,能从地下出来日日入他的梦!” “现在那败家子如何了?” 姜遗光摇摇头,微笑:“我也不知道。”他道,“我的故事说完了,该轮到你们了。” 他又从荷包里取出九颗宝珠,亮闪闪,圆润润:“有比这个更离奇的事吗?” 一士兵大声道:“当然有!小公子你且听好了。” 和海娘子无关,他曾有个好兄弟,在一次出海时落下船死了,尸首也没找着。当时一道出去的人都难过不已,他夫人给他准备衣冠冢下葬。 头七的那一晚,不少人帮忙守灵堂。他也在其中,子时过后,大多数人都迷迷糊糊阖眼了,只有他还清醒着。 他还记得那一晚,明明在屋子里,却忽然吹起了湿冷咸腥的海风,这一吹,把不少人都吹得睡熟了,唯独他拼命睁着眼,看满堂白灯笼晃悠,纸人簌簌抖动。 他亲眼看见灵堂外走进来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脚印一直走到了棺材边。很快,棺材里铺着的衣物就全湿了。 在那一刻,他听到了大海的声音。 只是后来他说出去,无人信,就连好兄弟的夫人也不信。再后来,他夫人改嫁,就更不提了。 姜遗光看向他:“你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 那士兵挠挠头:“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反正,就听到的时候,我就感觉那是大海的声音。好像海里有人说话。” 他身边一个面色黑红的汉子笑他:“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拿来说?天天都说,咱耳朵里都长茧子了。” 姜遗光疑心那大海的声音或许又是什么鬼祟,但听红黑脸汉子这么夸口,转问:“这位大哥,你还见过更古怪的事吗?” 红黑脸大汉拍胸脯:“自然。”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我是闽省人,在我们家长,有一种技艺,做纸扎。” “平日里的纸扎,都是用在丧葬礼上,纸扎人纸扎马,金山银山牌坊门楼等,那些东西扎得高大,扎起来时费心,却只是在丧车游街时,和在灵堂上摆摆,之后就要一块烧了。” “但还有一种,这种纸扎人不是平日丧葬用的人,相反,要扎得巴掌大小,越简单越好,又要看着像个人形,只是不能把眼睛画上。” 他一副卖关子的神秘兮兮模样,其他人很给面子,问:“那是用来做甚的?” 红黑脸大汉一拍掌:“是用来做替身的。” “传说中,做了替身纸人,能把人的魂托生在纸人上几分,要是主人遇见什么事情,把纸人的眼睛点上,那纸人就会代替主人受难。” 其他人不信,纷纷说他吹嘘。 “哪会有这样的纸人,莫不是说着来玩的吧?” “我做甚说着骗你们玩?本就是有,我娘还给我做了一个哩。只是那纸人需要请村里的神婆开光,后来给我开过光后,那神婆就去世了……” 姜遗光坐在一边静静听。 他想知道更多。 “再后来,有一回在海上,我跟着一个游商的船,那回倒了大霉,有水贼趁夜偷偷爬上船,船主和那个游商都被抓了,杀了。我当时也被捅了一刀丢进水里,那会儿还以为我活不了了呢,结果我命大,活下来了,啥事儿没有。” “那次以后我不敢出海,回家去看望老娘,我娘告诉我,就在我掉下水的那一天,家里的纸人突然湿了,还流血。”红黑脸的大汉拍着大腿,“你们说,这是不是替我挡灾了?” “那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扯谎啊,万一你说的是假的呢?” 见姜遗光露出满意的神情,手里的宝珠就要送出去,有几个士兵大声嚷嚷。 红黑脸汉子一拍胸脯:“得,你们想看是吧?我给你们看看,开开眼——” 说罢,大汉解开衣裳,露出比脸上还黑几分的上身。 心口正当中,一道刀疤,背过身去,刀疤同样在。可想而知,当初那把刀必必定是捅穿了心口。 姜遗光笑了笑:“这回我们还要往闽省去,到那时你若有空,能否带我见见纸扎人?” 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光明正大地塞进那红黑脸汉子手上。 “还有让我满意的怪事吗?一定要真的。”姜遗光笑了笑。 人群骚乱更厉害。 很快,就有新的船夫、士兵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说自己在船上遇到了怪事,譬如海上鬼影、碰见多年未见之人等等。 只是不论他们说多少。都再没有人提到那诡异的人变成鱼的惩罚。 真是海娘子的惩戒么? 九公子带来的一袋宝珠,被姜遗光送给几个渔民,其余人兴致更高,纷纷约定,等下午吃过饭后,还能继续说。 姜遗光答应下来,慢慢往屋里走去。 他房内桌上,摆了一封信,不知是谁送来的。 姜遗光微微皱眉,自己进门时,夹在门缝中的一根头发还在原位,没有人进他的房间。 所以,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摸上去,还有些微微湿渍。 姜遗光伸手拆开,发觉信上竟是自己的笔迹。 一张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快逃。
第91章 姜遗光拿起那封信, 敲响黎恪房门。 为自保,黎恪和九公子暂时歇一间房,兰姑和黎三娘一间。黎恪披衣起来,看见姜遗光手上拿了信, 还有些疑惑:“善多, 你要寄信么?” 姜遗光摇摇头:“你们谁来过我房间吗?”他的字迹并不难模仿, 这四个人随便人一人都能做到。 黎恪摇摇头:“我和九公子早早睡下,没有去过。”说罢,他盯着那封信, 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悄悄往你房间里放信吗?” “是的,所以问问你们。” 九公子同样醒了,揉揉额头,听见了姜遗光的话, 往门边来。 “进来说话。” 姜遗光踏门进去,将信纸放在桌上,推过去。 “我方才回房,在房间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但没有人进过我房间。” 黎恪没有说谎, 九公子也没有说谎。 黎三娘?或者兰姑?她们如果发现自己房门上的手脚, 把头发夹进去未必不行。至于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笔迹,藏书楼里, 自己也写了些观感。 姜遗光察觉黎恪和九公子二人同黎三娘她们有些交情,这份怀疑藏在心中没说,得他确认才好。 黎恪:“你看了这封信吗?上面写了什么?” 姜遗光:“是我的字迹, 写了两个字, 快逃。” 黎恪打开看一眼,面色凝重。九公子跟着凑过来, 犹疑地扫姜遗光一眼,又再度看信。 还伸手摸了摸,又低头去闻。 黎恪:“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姜遗光摇摇头。 黎恪和九公子表现有些反常,为什么? 黎恪将信纸翻转过来,面向姜遗光:“但是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 姜遗光静默片刻,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样低头去闻,只有纸张的气味,又摸了摸,一片干净平滑,怎么都不像写过字的样子。 “我刚刚看见时,的确有字。” 黎恪道:“善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眼见为实。这件事显然有古怪,不是人为,极有可能又是那些东西。” 九公子同样说:“听闻你能过目不忘,试试把放才看见的字写下来?” 茶盏里剩的一点点清水倒进砚台中,墨石慢慢研磨。。姜遗光坐在桌前,仿照着自己刚才所见,写下两个字—— 快逃。 在写完这两个字后,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刚才看见的信件……就是眼前这封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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