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倒叫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姜遗光抬头看他一眼。 岑筠继续道:“那时家中并不富裕,虽说能上族学,可族里的书也是不多的,又不许外借。我只能多带纸过去,待下学后抓紧时间抄,囫囵抄完了再回家精读。” 就是靠着一路抄书过来,他总算考上了秀才。可惜天资有限,整个大梁比他聪慧比他勤奋的读书人数都数不过来,落榜几次后,不得不另谋生计。 若不是有了奇遇,他此刻还在辛辛苦苦给小学子开蒙呢,哪能衣食无忧?岑家又哪能因着他一道富贵? 他本意是想叫姜遗光知道些好歹,可对方只是笑了笑,看不出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继续低下头看书。 岑筠失笑,还想劝,可又一想,善多未必会听自己的,说多了招人烦,只好按下心思。 少年人嘛,总是年轻气盛的,等他们自己吃了苦头,就知道天高地厚,没有人会无故对他们好了。 不一会儿,有仆妇敲门问要不要用午食,岑筠看一眼刻漏,见到了午时,便邀姜遗光一道去膳厅。 他们去得晚了,膳厅里已坐了三个人,菜上了大半,没有人动筷,都等着人来。 其中一个皮肤微黑,名曾绶的汉子笑道:“岑兄,善多,怎么才来?可叫我们好等。等会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曾绶这话一出口,另两人拍手叫好。穿深青色短褂的男人当即就进里屋抱了一坛子酒出来,岑筠连连笑着拱手讨饶:“在下实在不胜酒力,还请各位仁兄饶了我吧。” 那三人姜遗光昨日都见过一面,算下年纪来依旧是他最小,其他人在他面前都忍不住拿出点做兄长的派头。 搬酒出来的男人已经开始倒酒了,一边笑道:“曾兄想灌醉你可不是一两天了,今天总算给他逮到机会,怎么可能放你走?”说着,连姜遗光面前都摆了一大杯。 姜遗光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小,不能喝酒。” 岑筠连声道:“你都十六了,喝一点没事。”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用筷子拣炒豌豆吃的男人去后面碗橱挑了个小杯子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才十六呢,喝一点意思意思就好。” 他姓任,名任槐。 其他几人又哄笑起来,灰褂子男人指着他笑:“任兄,就知道你有个弟弟,见着善多就心软了。” 任槐笑了笑,没说什么。 闹过后,几人一起举杯。 “其余话不必多说,只愿诸位——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岑筠郑重道。 “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其余人一同说。 相比起之前几人插科打诨,现在这副郑重的模样才像是他们的真面目。 死劫有多么恐怖,在场众人都已经历过,能活着出来就是最大幸运。不论从前有何野心,所求多大富贵,得知这平安盛世下恐怖的阴影面后,他们也只能祈求自己平安。 能够每次都,平安归来,这已是最大的奢侈了。 饭桌永远是最能拉近人距离的场合,姜遗光发觉了甄二娘让他住在这儿的意思。 除他以外,庄子上其他四位客人全都极为推崇当今天子。一旦提起些,便会立刻用各种词藻去赞颂这位帝皇。 他们的眼神中是真真切切的狂热,并非作假。 姜遗光一同举杯,说了那句话,仰头将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既然甄二娘都表现出了这个意思,他为什么不照着做呢? 而且,他对那几人的态度也有些猜测。 在死亡的压迫面前,如果不为自己找些慰藉,恐怕早就疯了吧? 求神拜佛都是无用,也唯有将满心希望都寄托于龙椅上的帝皇身上,祈祷那位真龙天子能够给予一二庇佑,才能让他们带着报恩的信念活下来。 姜遗光明显和他们亲近了几分,让其余人很是高兴,边喝酒边说话。 不知不觉间,除姜遗光外,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经历都说了大半。 曾绶和任槐的经历都没什么好说,无非书生落榜失意,意外卷入古怪事件后被近卫们救下。再然后……他们都成了入镜人。 穿灰褂子搬酒的男人名腾山,师长赐字字岳辉,比起其他几位,他的经历更坎坷些。 腾岳辉出身农家,因小时聪慧,父母咬牙送他去读私塾,指望他将来在县城里当个账房先生。他也争气,学会念书算数后四处给人算账抄书挣钱,攒了家底。 谁知,就在他请媒婆相看好了一个姑娘家,正准备提亲前,父母忽然得了一场怪病。 贫穷人家哪里生得起病?为了给父母治病,他把聘礼全都卖了,家底耗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欠了不少债。最后,病没治好,父母双双离世,腾岳辉到底也没有娶上妻子,蹉跎到现在。 至于怎么被暗卫找上的,他也没说。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父母的怪病,喝多酒后,他掉着泪说:“那时我爹娘都让我别治了,可我不甘心。” “那时候,我爹娘身体本来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开始说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在挠一样,折腾得他们根本睡不着。” 腾岳辉伸手在桌子上挠了挠,指甲刮过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你们听,就像这样。” 姜遗光只喝了一小杯酒,还算清醒。其他几人借酒浇愁,喝得都不少,听了这声音,立刻酒醒了大半。 “怎么会……”曾绶喃喃,“竟有这种怪病?” 腾岳辉苦笑:“我也很难相信,一开始我爹娘都说没什么大问题,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响,日夜折磨,再后来……”他摇了摇头。 姜遗光端着酒杯,郑重道:“节哀。” 腾岳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也没什么,都过去了。倒是我让诸位扫兴了,给各位仁兄赔个不是。” 几人连忙推拒,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任槐话少,坐下后在姜遗光身边悄悄说:“他心里苦,平日有什么冒犯的,你莫要在意。” 姜遗光摇摇头,微微叹气:“不会。” 支摘窗撑起半截,风吹来院内桃花香,几朵艳粉色桃花瓣顺着缝隙和花香飘进来,其中一瓣恰好落在姜遗光的酒杯里。 姜遗光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腾山父母听到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大约是发现了他态度的软化,下午,就有一个仆妇来寻他,态度很客气,只说请他过去聊聊,他们需要记录些东西。 姜遗光跟着那仆妇上了马车。甄二娘名下的庄子包括两座小山头和几块农田,绕过其中一座小山头,就到了目的地。 那套宅子比他们住的地方要简单一些,姜遗光下马车后,仆妇就退下了,侍从引他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几一头坐着几位陌生人,有男有女,案上摆了纸笔。 领头女子笑得很客气,示意他在另一边坐下:“姜公子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只是让你说清镜中情况。这些做下记录后,同样要制成卷宗让其他人翻阅学习。” “虽然裴近卫替你交了陈述案,但一个人口述总有疏漏,接下来,还需你好好回忆,想起什么都好,只是一点,不要隐瞒。” 小厮进来替每个人都倒上茶水,姜遗光听到那个名字,眼睛微微颤动一下,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新来了个人,带他的裴远鸿又被处死了。庄子里的人嘴上不说,这几天都在悄悄观察他,发现此人年纪不大,却沉稳淡漠得可怕,非必要时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愿多做出什么表情。 可要真说他冷淡吧,他又仿佛在为了裴远鸿难过。 方才腾山刻意用自己父母来试探,他的反应也比平常大些,瞧着是个面冷心热的。 女子口吻放轻松了些:“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就开始了。” “首先,第一重死劫我们暂且不问,那时——你是从哪里得到镜子的?” 这个问题裴远鸿私下也问过,姜遗光没有说是有人从牢房窗外抛给自己,只道眼前有光芒闪烁,镜子就出现了。 现在,他同样用了这个回答。 姜遗光开口后,其他人飞快动笔记录。 庄子另一边,甄二娘戴着长长幂篱遮住身形,骑马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腾山给她在前面牵着马。 “我看那小孩儿还行,是个能用的。”腾山说,“即便他现在心里不服气也正常,被那样对待长大总会有几分怨气。顺着顺着就顺过来了。” 方才他还在饭桌上哭成泪人,现下脸上干干净净,除了一双眼睛带点儿红,其余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甄二娘嗯一声:“他还是太小了,所有入镜人里,就没有比他更小的,将来怎样,还不好说。” “是啊,才十六岁……”腾山笑笑,“十六岁,也没人教他,没怎么读书,却自己过了两重死劫,实在聪明。” 这样好的天赋,真是……叫他都有些嫉妒了啊。 甄二娘说:“你们平常的小心思我管不着,只有一点,不许动歪心思。”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你该明白,我要是放任你去害他,将来就会放任别人来害你。” 腾山连连摆手:“二娘你冤枉我了,我怎会这么想?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家里人又都没了,心里有几分可怜罢了。” “还好,给他过继了一户人家,总不算孤苦。” 甄二娘却道:“寻常人若不是过不下去,哪里乐意连祖宗都不认?” 麦田走到了尽头,前方道路宽敞几分,甄二娘一夹马背,马速度快了几分,扬蹄走了。 只留下腾山看着甄二娘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 姜遗光一直表现淡淡,当时叫自己节哀,是真的,还是他看出自己在做戏,所以陪着自己一块做戏呢? 越想越琢磨不透了。腾山摇摇头,手搭在背后,慢慢往回走。
第48章 这大概是姜遗光说话最多的一天, 围着他记录的一群人不光要记,还要从各个角度不断提问,以免有缺失。 姜遗光不确定裴远鸿和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这群人既要利用自己, 那他就应该表现得越孤勇越好。 只有他真正在那群人眼中变成一把皇帝的刀, 他才能接触到更多。 他就算能看到其他人的卷宗,也不过是多了些例子供自己分析。 而山海镜究竟怎么来的,皇帝又为什么要利用这镜子, 为什么要专门养着一批人入镜渡劫……这些谜团都没有人能告诉他。 一切记录完毕后,天边太阳已快要落下,呈现出一种咸蛋黄般的色泽。为首女子很客气地向姜遗光道谢,请他回去。 这些记录他们还需要整理后才能放进卷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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