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恰逢梅雨季, 今天难得放晴, 上街的人多了不少。 他俩走的时间早,四喜巷出来就是街市, 西街头茶摊支起来了,各家各户做些小买卖的铺子也撑开铺张架起了招牌。从这条街走过去,真个儿煎炒烹炸的香味儿闻了个遍。 往下一条街时, 脂粉香就多了起来, 多是卖成衣布料、胭脂水粉的,女客也多了。 甄二娘和张成志不在, 赵鼠儿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默,他看姜遗光年纪不大,又一副单薄的样子,总叫人疑心他会被受欺负,就忍不住边走边指点。 “这京中贵人多,一个牌子扔下来能砸中七八个大官儿,不是大官儿就是大官身边惹不起的人。你去了庄子上只是住,平日也要在京城中来往的,平日就到福来茶馆。” “二娘子替你办的是良籍,虽是良籍,可也和平日我们挑选的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少爷小姐,各自认识,你即便和他们不合群,也不要结梁子,那群人鬼心眼多着呢,你无权无势的,恐怕人家瞧你不起……” 赵鼠儿从街头絮叨到街尾,中途还叫了碗油茶汤喝。他警惕心也在,一旦发现有人支起耳朵听,立刻就换了口风。 姜遗光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听着,赵鼠儿又告诉了他几个近卫的暗桩所在地及各自暗号,若遇上什么事,去那儿能得些助力。 这些被姜遗光暗自记下。 一面走,一面看似随意地打量,沿途街道、路面、店铺、人家、房屋等皆记在心里。 和柳平城相比,京城显然更加繁华,忌讳亦更多些。 “这边还好些,多为民坊,东、南、北城区那边住的达官贵人才多呢。”赵鼠儿说着笑了,推推他,“听说你读书好,你就没想过考个功名?” 改换了个户籍,姜遗光又不是近卫,打个读书的名头更方便行事。 姜遗光的目光从街边据说是一家暗桩的铺子收回来,温和一笑,摇摇头。 赵鼠儿就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他想问那你读书图个什么呢?一想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只好咽下去。 下个暗桩点是一家民宅,赵鼠儿让姜遗光在外面等,自己进去领了两匹马出来。牵着马出城门后,这才上马往庄子上去。 农庄看上去就真是农庄,外面围了高高的围墙,赵鼠儿同那些人相熟,露个脸就进大门了,不必下马。 庄子上要比京城中空旷许多,穿过大片刚种下的麦田和农户们住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姜遗光跟着一路往院子里去。 一路骑马来到中间的大庭院。外面看着还不显,真正下马后就察觉出来了,一草一木都有玄机,里面能瞧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也听不到声响。 “这庄子上还住了几个人,都是好相处的,除此外这里平常没什么人过来,门房那里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庄子上管事的都是我们的人手。”赵鼠儿介绍道,“还有几个退下来的老兵,你要是有空,可以和他们讨教几招。” 姜遗光一一听了又道谢。赵鼠儿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自个儿倒杯茶喝了,见对方虽寡言少语,可看上去格外真诚,便不觉得辛苦。 此时,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妇人出现在大堂门外,比划了什么,赵鼠儿一见立刻收敛了神色:“小兄弟,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且自便,缺什么吃的用的庄子上都有,你放心,既入了这门,就不会亏待了你。” 姜遗光微笑着同他道别,目送他匆匆离开了。 那个仆妇远远打量他一眼,行个礼后同样退下。偌大正院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 姜遗光能察觉到有人在悄悄看自己,没有敌意,只是远远地看而已。他没在意,只根据赵鼠儿的话,自己寻到了正庭院往左数的一座独立小院落。 两进的小院子,八角门内一边种了拨翠竹,院里中央有一口井,左边一条长廊后二层高的宅子,书房、厨房、卧房等一应尽有,全都安排好了,旁边两座小耳房可放些杂物。右边的宅子比左边更小些,不住人,庄子上就不安排。 姜遗光大略看过一圈,见卧房箱笼里连新衣裳鞋袜都备齐了好几套,尺寸合适,颜色也仿佛照着他的“爱好”来。再去书房看,书架上也尽是他“爱看”的书。 姜遗光沉默着走出来,从二楼往下,踏上走廊的青砖地面,就看见八角门外站着个人。 那男子似乎是专门来寻他的。 他看着斯文,却不做书生的广袖方巾打扮,手脚袖口皆用绑带绑好了,头发也扎得紧实,好似做好了随时准备。 男人笑着主动同他打招呼,自称姓岑,名筠,字文昌。 姜遗光还未加冠,师长们没等给他起字号就去了,是以到现在其他人只好叫一声小兄弟、小公子等。岑筠就问他小名,知道他小名叫善多后,便一口一个善多叫起来了。 岑筠表现得很热情,姜遗光没察觉到什么善意,他能感知到对方似乎有什么古怪,没揭破,任由他不断说事儿。 岑筠和他经历有些相似,同样父母早亡,不得不寄宿在祖父家,科举几次落榜止步于秀才后,祖父不愿再供养,叫他自己寻个营生,岑筠就从祖父家中搬出来了。 岑筠对开馆教书没什么兴趣,只收了几个弟子开蒙,他爱好看些志怪故事,常常同仵作打交道,学些验尸法子,还去城外坟地转悠,久而久之,就被近卫们盯上了。 岑筠说完了自己的事儿,话锋一转,推推他:“哎,善多,我听说你祖父是仵作,你可有跟着他老人家学一两手?” 姜遗光慢吞吞道:“学了一点。” 岑筠两眼放光,左右看看,小声道:“那你在镜中岂不是方便许多?” “实不相瞒,我到现在也不过学了点皮毛,一旦碰上那些东西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岑筠苦笑,“若我们有幸一同渡劫,还请善多要多帮帮为兄。” 姜遗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关心另一件事:“据说可以翻阅从前入镜之人历劫的卷宗,是真的吗?在哪儿可以看?” 岑筠摆摆手:“自然可以,只不过那些卷宗太多了些,又是机密,不能随时看,得轮着来。”他数了下日子,“再有两天,就轮到我们了,到那时,我们这一块儿的人都要去,每次可以看三天。” “再过两日,就该到寒食节了。”姜遗光说,“寒食节后又是清明。” 岑筠:“那有什么办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进去。我今年恐怕无法回乡祭祖了。” 岑筠长吁短叹,看起来很是惆怅。 “话说回来,我听说你刚从一重死劫里出来,怎么?他们没找你问话吗?” “问话?” “自然,否则那些卷宗哪里来的?都是从死劫中活下来的人记录下的。”岑筠拍拍他肩,“说不定到时你也能看见我的卷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或许是先去问了别人,还没轮到我。” 这回活下来的人有三个,他,裴远鸿,方映荷。 裴远鸿被“处罚”前应当把一切都说了。 方映荷呢? 裴远鸿曾说镜中受到的伤害,出镜后会复原。他在镜中被抽去了骨头,就多昏迷了一段时日,现在腿上还有道手印,甄二娘说多晒几天太阳慢慢会好。 那方映荷现在应当还在昏迷着吧? 不知为什么,姜遗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方家。 大太太那日悄悄把死去的大女儿抱回了屋子。乳娘原本吓了一跳,问明缘由后,二人在大姑娘房间里抱头痛哭。 能让大姑娘回来,谁想让她走? 大太太对外锁死了消息,和乳娘各自做准备,日日诚心祈祷,折下新鲜柳条替换,祈祷大姑娘早日归来。 为万无一失,大太太又将大女儿生前珍爱的一应事物都叫丫鬟收拾出来,准备放在棺材里招魂。 有些东西被方映荷拿走做念想了,也叫去二姑娘房里收来。 收拾东西的丫鬟见二姑娘桌上放了尊大姑娘瓷娃娃,将瓷娃娃拿起,一看下方还压着面精巧的铜镜。她记起好像在大姑娘身边也看到过这镜子,遂一并收进了箱子。 夜里,念经的大师们都走了,灵堂空无一人。 乳娘带人悄悄进来,身后丫鬟们害怕又激动,按照吩咐,用力推开实木的棺材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摆好。 铜镜被压在瓷娃娃下方,所有东西都放完了,丫鬟们齐心协力把棺材盖合上,用桃木钉在四个角用力钉进去,以防止大姑娘的魂魄归来时迷了路,不小心进这棺材里。 她们做完一切后,又悄悄离开。 一个丫鬟回头看一眼,心下祈祷。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姑娘一定会平安归来吧?
第47章 庄子上共住了五位“客人”。 正如赵鼠儿所说, 近卫们一般挑选家世优渥却又遭逢大难之人入镜,这类人自小被家族精心培养,会自愿为了家族出生入死。 家境贫寒者亦有,较之前者少些。无他, 家贫之人大多学识阅历不如前者。 别的不提, 单就君子六艺中, 一个“御”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学得起的,更不用说从小到大,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样样都要银子,为生计操劳的平民哪里比得过富贵人家? 但到底还是有的。 岑筠也不知有多少人,每回去翻阅卷宗的人数都是固定的,要是不够了,自会有新人补上。他们这些人, 无一不对圣上感恩戴德。 他自嘲着说起这点时,语气中有种深深的惶恐。 皇恩重如海,上位者一点点恩德都足够叫他们恨不得有九条命相报。 那些世家子弟自己就打个没完,即便想拉拢寒门子弟替他们做马前卒, 收买人心的法子在圣人恩德面前不值一提。他们要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自有天子近卫警告。 岑筠能看出皇帝想分化世家与寒门,不让那群贵族收买人心。可叫他心情复杂的是, 即便看透了这点,他依旧会往下跳。 那可是皇帝啊…… 一旁的姜遗光不知道岑筠又在想些什么,发起了呆, 还时不时叹气。他自顾自翻书看, 一本又一本,看得飞快。 “善多, 你怎么什么都看?”岑筠呆了一会儿,就发现姜遗光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堆了好几本书。 他拣起来一看,律法、天文、治水……全是毫不相干的书籍,甚至连佛经都有一本,再一看姜遗光的架势,大有把书架搬空的意思。他不由得笑道:“贪多嚼不烂啊。” 姜遗光继续翻书:“我随便看看。” 柳平城的书馆都被他翻遍了,没什么新奇。在这里他又发现了不少新书。 见姜遗光已经开始看闽省下各郡县的地方志了,岑筠便也拣了本看,看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涨,装作不经意地小心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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