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遗光方才特地提到了几次方映荷,那群人都没什么反应, 看上去他们找方映荷问时没发生什么事情。他挥去心里那点异样感,同他们礼貌道别。 踏出门后,湿润清气扑面而来,之前送他来的赶马仆妇换了一个, 马车侧边插了两根翠绿的杨柳。 仆妇见他看向杨柳枝, 笑着说:“小公子,明日就是寒食节, 你要不要也折些柳枝回去?庄子里种了柳树。” 寒食节这几日,家家户户都不生烟火,吃冷食, 有些人还要出门踏春、坐秋千、种树、放纸鸢等。庄子上都安排好了, 只是他们不知,这几人明日都要去阅卷宗, 不得玩乐。 姜遗光没有说破,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仆妇坐在前面驾车,轻轻一挥鞭,马慢悠悠往前走。 仆妇不知他们明日要离开去学习卷宗,仍旧乐呵呵:“庄子上还搭了秋千,明天可以出来走走,坐一坐。我们做了好多清明果,也不知小公子你吃甜口还是咸口的?” 姜遗光说:“都可以,麻烦你了,我不挑。” 麦田对面种了整齐一排青绿色柳树,柳絮漫天飞舞。柳树后,又是竹林、花丛、池塘等,景色极佳。 姜遗光看到岑筠几人在柳树下行走,赶车的仆妇也看见了,笑呵呵道:“小公子,我把你送到他们那里去?” 她以为几人关系很好。 姜遗光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对。 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有糖炒栗子吗?” 仆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要这个,但客人都问了,没有也得有,忙道:“有有,你先过去等等,我等会儿叫人送过来。” “麻烦了。” 马车慢悠悠驶过去,那几人说话声音小了些,姜遗光拉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同仆妇告别后,那仆妇又赶着马车离开了。 任槐笑道:“原来是你,你去做什么了?” 其他几人也好奇地看过来。 姜遗光:“他们找我做些记录。” 姜遗光这么一说,其他几人就懂了,腾山拍拍他肩,同情道:“那你肯定口渴了吧?可惜咱们没带茶水出来。” 姜遗光:“还好。”他转问,“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岑筠手上握着两根细长嫩绿的柳枝,腾山也拿了根柳枝在编什么东西,任槐说:“今日上巳节,我们方才去河边走了走。明日就是寒食,即便过不了,折些柳放在房里也是好的。” 岑筠附和:“善多,你要不要折一两支?” 姜遗光从善如流跟着上前,伸手去够。 他虽未长成,身量还是有的,踮起脚能自己够着。正挑了一根折下,就听见腾山低声念了一句诗。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 他叹口气,凝视手边翠绿柳枝:“也不知,我何时能够归乡。我爹娘的墓前,兴许已长满了野草。” 任槐没有说话,岑筠同样跟着叹气:“我也想着归乡祭祖,但是……” 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得离京。 姜遗光折下第二根柳条,自言自语般说:“我也想去替我阿爷扫墓上香,清明不得离开,清明后总可以吧?” “自然可以,你可以叫庄子上的人送你去。”岑筠指点他。 他心想,果然还是念旧情的。 太阳渐要落下,这片田庄里也没有灯,几人就着夕阳光辉一道回去,各自用了些晚膳后,回屋休息。 姜遗光一进正堂,就看见桌面上摆了一盘子糖炒栗子。 微烫,刚炒出来不久,还散发着蜂蜜的甜香。 他坐在桌边,拈了一个,慢慢剥起来。 恍然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老人也是在街边买了一捧栗子带回来,笑呵呵剥给他吃。 老人笑着问:“好不好吃?很甜吧?这家放糖多。” 他剥好一颗放进嘴里。 “甜的。”小孩跟着笑。 “其实,不好吃。”他自言自语。 为了不叫人起疑,他坐在那里,慢慢把小半盘糖炒栗子剥完吃了。 这些人想看一个有情义、有软肋的人,那就给他们看好了。 洗漱过后,姜遗光回房睡下。 明日还有的忙。 京城,方家。 灵堂依旧每日有大师诵经,方家依旧满是缟素。 但叫人奇怪的是,方家上下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方家大夫人,一朝痛失爱女,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十岁,这回再次出现,头发依旧花白大半、面上依旧苍白憔悴。 可她那张脸上充满了有些古怪的、亢奋的神情。她好像突然间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女儿没有死。”她那张老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直直的微笑,嘴角扬得很高。 “我的女儿要回来了。” 七日的折柳招魂,还有两日,明日寒食,后日清明。 清明当日,春和景明,阴阳交汇,她的女儿会在她的呼唤下回来。 棺材里发出古怪的抓挠声,还有隐约的女子呼喊。只可惜那声音太微弱,棺材严实厚重,那点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僧人们庄严宏大的念诵声中,无人听闻。 翌日清晨,庄子上养的公鸡老早就迎着太阳打鸣。 姜遗光起身,穿衣下楼,正大厅桌面上的栗子原样摆在那里,栗子壳不见了。旁边放了一盘青绿色的清明果。 院里有水井,他打了水洗漱后,才回到正堂。 夹起一颗清明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他又随意挑了三个,无一例外都是甜的。 姜遗光慢慢把这些吃下去,露出一个笑,好像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似的。 马车在宅子外等,出去就能见到,那是一架官员制式的马车,车厢宽敞,足够坐五六个成年男子。驾车的车夫亦做近卫打扮,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姜遗光上车后才发现,里面早就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见他们上来,给他们一人递上一条黑色布带。 岑筠等人已经习惯,各自接过布带蒙上眼睛。 姜遗光看他们都蒙上了,自己同样接过布带,绕了眼睛一圈绑在脑后。 眼前一片黑暗。 待几人都坐稳后,车夫轻轻一挥马鞭,车轮便骨碌碌滚动起来。 早在车外时,姜遗光就发觉车厢四面窗都是封死的,用了种不透明的纱糊住,能透气,却没法看见外面。车厢亦用了双层木板,四面帘子放下,将声音隔绝在外。 没有人说话。 姜遗光能听到所有人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唯独上车监视他们的那人,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听不到。要不是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恐怕姜遗光真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他心里更加疑惑。 那些卷宗,都藏在哪儿? 他凝神去听。 车厢外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风的吹拂、马车轧过铺了厚厚一层细土的官道、一直直走、人不多,几乎没有人或马匹经过,有一处坡度不大的下坡…… 忽地,他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责监视他的人将剑架在了姜遗光脖子上,声音嘶哑,警告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打听太多。” 姜遗光顿住了。 他不能点头,那把锋利的剑裴远鸿也有一把,只要一点头,脖子都会削去一半。 看守那人早就被叮嘱过要注意一下年龄最小的那个,据说这家伙能听音辨位。刚上车还好,乖乖蒙上眼,没多久就看见他好像在凝神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立刻警告。 姜遗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唇抿紧了,似乎是在害怕。 他身量单薄,刚好坐在一行人中最结实的任槐旁边,看着就更瘦削苍白。 “记住了吗?” 姜遗光声音颤抖:“知道了。” 短剑收回,守卫见他放松下来不少,知道他没有再去听,放下心来。 姜遗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条很细的浅浅疤痕,只有皮破了,渗出一点点血。他抿起唇,略缩了下肩膀,没说话,头低下去,瞧着还是在害怕。 有流水声,在过桥。 马车拐了数道弯,在不断上坡,坡面不高…… 姜遗光依旧在听,脑海里出现一条清晰的路线。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听到马车驶进三重大门,大门次第打开、关上,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微微泛凉,知道他们快到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人掀开帘子:“都下来吧。” 没让他们摘眼罩,姜遗光扶着门框,顺着来人牵引的力道踩在马凳上,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竹竿,竹竿另一头明显也有人握着。 鉴于他第一次来,有人提醒他:“跟着往前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有人提醒你。” 姜遗光点点头,顺着竹竿的力道往前走。 直行后拐弯,不断往下,走了几道楼梯,越往前越觉出凉意。 “好了,松开吧。”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忽然出声。 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她在姜遗光身后轻轻一推:“解开眼罩去吧,别耽误。” 说完,她自己拄着竹竿走了。 竹竿尖在地面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姜遗光回头看去,发觉她脑后也绑了个布带结,眼睛同样绑上了。 她看不见。 姜遗光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飞快转过头,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好奇一般,而后,他目露惊叹。 入目是一座极高的环形藏书楼,四周每一层摆满书卷,一层层密密麻麻往上近乎无穷无尽,他站在环形最底端往上看去,只觉自己无比渺小。 顶端看不清,不知做了什么设计,周围一圈泻进天光来,照亮了底下。 其他几人已经在翻卷宗了,每个人都提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外面镶铜丝,即便不慎打翻也不会碎。 岑筠招呼他:“别看了,善多,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被这么多书吓了一跳。后来我学乖了,一来就赶紧先看,以免浪费时间。” 中间桌上还有一盏亮起的琉璃灯,那是留给他的。姜遗光提着灯走到一边,随意抽出了一本,回到桌边坐下。 这本记录了半年前的某重死劫,据口述,入镜者八人,存活者三人。笔者先在开头大略介绍了一遍这重幻境,发生在一处废弃民宅中,几人都遇见了女鬼,最后,靠一位叫凌烛的人找到了出路,得以破解。 往后,就是对所有存活者的问讯记录,一字一句全都记了上去,包括当时问询的语气、神态,都有记录。 再往后,是来翻看卷宗之人对这场死劫可能还存在其他破局之法的猜测。 姜遗光飞快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本书仅记录这一重死劫。书的末页还写道:“若翻阅者对死劫有其他见解,可写在空白页并署名。”
752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