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天翊抱着护耳帽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泪光里,容章的身形变成一块块光怪陆离的斑驳碎片,声音也飘得越来越远。 “你们说过神仙身陨之后,魂魄也随之灰飞烟灭,但我只能算半个神仙,我死后会有魂魄吗?如果有的话,我倒希望能去天界看看,问问我父君,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丘天翊擦掉泪水,看到容章的眼里竟然升起憧憬。 “路鞍。” 容章又向路鞍招手,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路鞍迟疑片刻,才走到床头。容章把另一顶护耳帽递到他手上。 路鞍皱着眉低头注视这团东西,目光沉沉。突然,他蓦地甩手,护耳帽乍然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我不要这种东西。”他道。 丘天翊和容章都没料到路鞍会这么做。 容章愣愣道:“为什么?” “没有用。”路鞍别过脸。 路鞍没有收下容章亲手做的护耳帽,丘天翊讨厌他。 一连好几日,丘天翊都不理会路鞍。他自己独自抱着护耳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甚至连睡觉都放在床头,偶尔半夜失眠,思绪涌上心头之时,半边护耳帽都会被浸湿。 以往他与路鞍吵架,不管他觉得谁对谁错,总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主动去找路鞍百般讨好地破冰,只因路鞍从来都习惯了独处,而丘天翊受不了。 如今,他决心一直不理路鞍。 容章走得很平静,正值深秋,南荒没有落叶,到处都郁郁葱葱。 丘天翊没有第一次得知她将死时的哀恸,而是平静地帮她拢好被子,生怕她着凉一样。 路鞍把石窟里所有的物件都扔下悬崖,重新恢复原有的光秃秃的模样。过了吊桥的时候,路鞍抽出随身佩刀一挥,吊桥一边坠下悬崖,这是为了让附近看守的弟子发现异样。 果然,很快弟子便把吊桥被断的事情禀报了苍沥,苍沥这才想起看看石窟里的那位公主。见了容章的尸体之后,苍沥又立刻去禀报天君。 几日后,天界终于下达旨意——容章公主在姑摇山经历两百余年的清心修养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身陨了,天君悲痛异常,考虑到南荒与天界路途遥远,为不让公主遗体受累,命仍然将公主安葬在姑摇山。 于是,苍沥大肆宣扬一番,在断崖附近修建一座公主陵园,奉为圣地,把容章葬在了那里。 . 容章死后,姑摇山的日子一下子慢起来。 丘天翊和路鞍仍然是以前的关系,一个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惜字如金,出入形影不离——当然是丘天翊单方面去找路鞍。 路鞍本就是姑摇山一众弟子里的佼佼者,很是得魔君苍沥的栽培和赏识,越是修炼,与其他人的差距便越是拉大。饶是如此,他仍然整日埋头苦修,从未有一刻懈怠,直到达到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而修炼于丘天翊而言,向来可有可无。他开始履行与容章的约定,带着护耳帽下山去南荒其他部族游历,隔一段时间才回姑摇山。 一回来,他必定要找路鞍喝酒,一边大谈他在山下所遇的种种奇事,一边问路鞍近况如何。 五百多年后,苍沥薨逝,路鞍自然而然接手姑摇山魔君的位置,丘天翊则当了一个堂主。 堂主是个闲职,丘天翊仍然有事没事就下山,回来也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找路鞍,一件是到处逛逛。路鞍却更忙了,时常找不到人。 久而久之,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围绕在路鞍身边的永远是他最信任的几个亲信,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丘天翊。 但丘天翊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仍然是路鞍最好的朋友,是可以进入他密室里的好朋友。 那日,丘天翊从南荒集市上淘到一个天界流落下来的灵织图,带回来想同路鞍一起看。 他到处找不到路鞍,想着他可能在密室,没想那么多,便直接进入书房,打开密室门的机关。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散发着悠悠白光的鼎,那是能养护魂魄的金猊鼎。鼎上举着一团状似蓝色火焰的东西,像是魂魄。听到有人开门,那魂魄果然有了动静。 “你来了。” 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涌来,让丘天翊恍惚回到了当年石窟里的时光。 他脱口而出:“姐姐?”
第61章 姑摇山 决裂 那魂魄顿了顿,很意外:“……天翊?” 丘天翊一瞬间大脑空白,不知道应该先怀疑这缕魂魄是容章的真实性,还是先出去找到路鞍。缓了缓,他不确定地盯着金猊鼎上的魂魄:“你真是容章?” 金猊鼎的光障出现剧烈波动,随后,魂魄背后现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半透明的人形,正是容章的模样。 丘天翊瞳孔紧缩。 容章焦急地振动光障,哀求他:“我被关在这里了,你有办法放我出去吗?求求你想想办法,我想出去,我不想再被关着了!” 丘天翊顿时六神无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第一次听见容章的哽咽:“是苍沥……还有路鞍。” 丘天翊耳边轰轰作响。 事情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他扶着金猊鼎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在容章一声声哀求和解释之下,逐渐清醒。 容章不是完全的神仙,死后竟还留着完整的魂魄,却被苍沥劫持下来锁在金猊鼎里,直到后来,看守她的人从苍沥变成了路鞍。 “你别着急,我马上放你出去。” 丘天翊不再犹豫,立刻捏诀施法轰向金猊鼎。金猊鼎抖了起来,但打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使连续不断轰炸,也有可能无济于事。 但丘天翊不知疲倦。 他连续不断轰打,金猊鼎有了细细的裂缝,容章的魂魄在波动下难受地喘起来,他额前也布满细密的汗珠。金猊鼎振动的闷响必定会传到书房外面,路鞍的亲信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尽快把它震碎。 忽然,外面响起嘈杂的叫喊声。路鞍的随从冲进书房,大喝着问谁闯进了密室。 与此同时,金猊鼎“轰”的一下炸开。 千钧一发之际,容章的魂魄以一股极强的蛮力冲破光障,飞出密室。丘天翊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一时不稳被强风刮倒,摔在地上。 等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看到了路鞍阴沉的脸。 路鞍阴郁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对随从道:“追!” 所有人都去追容章的魂魄了,包括路鞍。 丘天翊脚步虚浮,走出书房,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上下起小雨才停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然走到了山门前。 山门边有一块空地是路鞍命人夷平的,砌了漂亮的石砖,不知道要建什么东西。丘天翊曾问过路鞍,路鞍却缄口不言。 丘天翊在一处台阶坐下,发着呆,直到深夜。 路鞍回来了,带着一行人,风尘仆仆,面色疲惫。 丘天翊仰头问:“追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又看向后面那些人空空如也的双手,知道了答案——没追到。 没追到就好。丘天翊轻松地笑起来。 随从率先离开,山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丘天翊起身,警戒地与他隔开距离,道:“你不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吗?” 小雨还在下着,他们脸上都湿漉漉的。 良久,路鞍终于开口:“她死之后,我向苍沥进言,可以留下她的魂魄锁在金猊鼎养着,日后剥离出神格,为姑摇山所用,反正天君也不关心她。苍沥接受了我的建议。” 丘天翊没想到会从路鞍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千年,我不信她没有一次不向你恳求过放她走。” 路鞍不语。 丘天翊咬牙:“她一生都在被囚禁,死后还不得自由。她那么喜欢我们。路鞍,你没有良心。” 雨水和眼泪交织在脸上分辨不清。 他想起以前容章还在世的时候,路鞍每次去石窟都是丘天翊拉着去的,每次都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得知容章命不久矣后也不曾哭过,甚至还拒绝容章临终前送的护耳帽。当时的丘天翊以为这只是他的常态,如今才后知后觉发现,只不过是他不够在意罢了。 路鞍突然道:“苍沥是我杀的。” “什么?”丘天翊愕然,“老魔君不是修炼过度爆体而亡?他……” 他闭了嘴,彻底明白过来。 路鞍不仅不够在意,还另有所图。 他后退几步,与路鞍隔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试图从这个人身后找回曾经日夜相伴时熟悉的感觉,但最终失败了。 他涩然道:“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山门前亮起长明灯,细雨绵绵下,路鞍的脸不知是被灯光照的还是被雨水冲刷的,竟显出几分惨白。他注视着丘天翊,平静道:“我无所谓你怎么说我。” 丘天翊冷笑。 路鞍重新开口,声音不稳:“你不该放走她,她的魂魄一旦离开金猊鼎,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丘天翊的怒气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寒芒乍现,他手中召出长刀,直指眼前的人:“我要杀了你。” 山雨倏然变大,路鞍的面色更加惨白。 丘天翊率先冲上去,路鞍手中刀鞘提起挡住,一段凌厉的刀风偏过眼底,劈裂了刚修好的崭新的砖石台。 大战开始,地动山摇。 雨幕被斩断成一串串玉珠,狂风猖狂搅弄,四周连连炸起滚滚烟尘。 丘天翊一刀一刀狠狠劈向路鞍,每一招都被对方适时化解。他说要杀了路鞍,其实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发泄而已。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刀锋上,很久都不解恨。 但毫无疑问,路鞍的修为是高过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了,路鞍突然一记把他摔在地上,刀架在他脖子上面,让他动弹不得。 路鞍欺身逼近,大吼:“别闹了!” 泥土里的雨水浸湿丘天翊的头发,他努力睁大眼睛,但密密麻麻的雨点不断拍打脸颊和眼周,明明不算大,却莫名令人窒息。 他听到路鞍道:“这件事我不追究,你跟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你的堂主。” 路鞍浑身也湿透了,发尾的水滴落在丘天翊脸上。 “继续?”丘天翊一愣,而后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脖子上的刀微微放松,他趁势拍开路鞍的手,撑着身体爬起来,而后怒喝一声,挥刀刺入自己左手的袖子。 “刺啦”,袖子裂开一截布料,被弃入泥泞。 他冷冷道:“我丘天翊,正式退出姑摇山,以后不再是这里的人。” 闷雷被云层包裹着。 他不再看路鞍惊愕的表情,转身面向下山的路,在雨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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