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天翊瘫坐在地上,仰头哑声笑着。 “白狐为什么会怀孕生下一个怪胎?是只那一次便中招了?还是说你们的天君把它拴在自己身边,又奸过多少次,这就不得而知了。”丘天翊道,“天君看到人面狐身的怪物,自然也是不敢置信、百般厌恶的吧,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养大这个怪物女儿,把她关在凡间的一个小屋子里,让人每日定时送饭,却从不去看她一眼。” 经过魂魄波动和抓扯,他们两个都疲惫地瘫坐着,叶遥吞了一口水,发现喉咙刺痛如针扎一般,倒入胃里的只剩下苦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上天庭不少人都知道天君有一个在凡间的女儿。”丘天翊道。 当时,那一帮天真单纯的神仙建议天君把流落凡间的女儿接回天界,与其他太子公主一起生活。但容章人面狐身的模样绝对不能出现在漫天神佛面前,天君不能让自己不光彩的行径败露。 于是,天君找到了姑摇山。 那时的南荒不少魔君都依附天界,尤属姑摇山最忠心耿耿,天君把容章送到姑摇山,锁在山洞的水池中,用草浸泡狐身,嘱咐魔君苍沥好好看管。而后,天君向天界宣称女儿得了一种怪病,需要姑摇山的草才能维持身体,所以将女儿送往姑摇山,闭关养病。 这便是外面流传的说法。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容章长什么样,在外人眼中,她是天界的公主,是恩泽雨露眷顾的幸运儿,父君百般宠爱,精心呵护她养病,实际上她被嫌恶被抛弃,在这里过了三百年猪狗不如的生活。” 丘天翊的心情终于平复。 叶遥张了张嘴,最后只问:“你们后来回去看过她么?” 丘天翊沉默片刻:“有,不过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 等到姑摇山的雨季结束,丘天翊和路鞍才又一次溜进禁地。他们虽然鼓足了十分的勇气,但还是很后怕,丘天翊怯生生的不敢靠近,路鞍则率先推开窟门。 容章正背对着窟门,听到声音后转身看过来,池子里的涟漪随之波动。 双方皆是怔愣。 半晌,丘天翊磨磨蹭蹭跨进门槛,低着头不看容章。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 丘天翊很不解,抬头问容章:“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们两个。 容章神色落寞,道:“因为我之前同你们讲天界的样子,是我自己编的,我没有去过天界,我说谎了。” 丘天翊心中泛起酸楚。 路鞍道:“你腰上的伤怎么样。” 说的是那日他们坠下悬崖,容章挣脱锁链救他们留下的伤。 容章摸了摸腹侧:“已经痊愈了。” 丘天翊忍不住道:“对不起,那天我们不应该跑掉。” 容章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今天为什么又来了?” 丘天翊一时难以启齿,用手肘碰旁边的路鞍:“你说。” 路鞍皱起眉,思索过后才道:“他想说,人之美非形貌之妍媸,而在心田之善恶。” “哎呀,你会不会说话!”丘天翊气急败坏跺脚,干脆自己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四条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救了我们,你人很好,很不错!公主姐姐,如果你能原谅我俩那日的失态,我们以后就还是一起玩,好吗?” 说完,他低头抬眼,小心翼翼看着容章。 容章仍像往常一样含笑看他,眉眼弯弯:“好。” 云雾散开,和光普照。 丘天翊掏出棋盘:“那我们今日继续玩鼎棋!” 于是容章一边同他们下棋,一边慢慢讲着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包括白狐生下她、天君养大她、苍沥奉命囚禁她,她的陈述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因为从来没有被优待过,所以对这样的安排早已习以为常。 “父君约莫是想着等我慢慢长大,有朝一日能完全变成人身吧?所以他每年来看我都是带着期望来,最终又失望离开。” “小屋的生活很好,就是太孤单了,门窗都被锁死,天晴的时候我尽量靠近窗边,让阳光晒到我的六肢和尾巴,下雨的时候我也靠在窗边,外面的雨点打在叶子上,但我不知道叶子长什么样。” “姑摇山这里没有小屋方便,父君也不再来看我,不过横竖都出不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且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我觉得比在小屋时开心了。” 丘天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故意输给容章,就连路鞍也很默契地一改往日缜密的心思,一连被容章吃掉三颗棋子。 丘天翊嘴甜,不断恭喜容章,嘴里“公主姐姐”不停地叫。 容章道:“公主姐姐这个称呼太长了,你们不介意的话,便叫我姐姐吧。” 丘天翊点头,软声叫“姐姐”。见路鞍没有反应,他重重拍身边的人:“路鞍,快叫姐姐!” 路鞍皱起眉,似是不愿。 “快叫啊!”丘天翊催促他。 容章也很喜欢看路鞍这副被逗得憋红了脸的样子,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一会儿,方准备开口:“没关……” “姐姐。”路鞍突然生硬道。 容章微愣,丘天翊也倒吸一口气。 路鞍迅速收了一颗丘天翊的棋子,埋头佯装整理棋盘。 容章笑着应下来:“嗯。” 那日过得尤其开心,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从禁地返回,走在山间的林道上。 回想起容章的事情,丘天翊越说越气:“荒唐、禽兽、恶心!天君这个畜生,他配当天君吗!” “慎言。”路鞍道。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丘天翊嚷嚷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只狐狸没做错什么,她更是无辜,既然被决定生下来养大,又这么被忽视虐待,被当成见不得人的污点,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说着说着,他开始抹眼泪。 “我现在若是魔君,我就带着姐姐冲上九重天,当着所有神仙的面质问那个狗屎天君,问他为什么只管快活不肯承认!”丘天翊愤愤道。 路鞍一言不发。 但他们不是魔君,也没有能力冲上九重天,丘天翊只能把目光从空想降低到梦想。他信誓旦旦道:“等我长大了,在姑摇山有个一主之位,我就把姐姐从洞里接出来,给她大房子住,让她睡最柔软的床,给吃她全南荒最美味的东西。” 梦想实现之前,他们只能在姑摇山漫长的日子里相互陪伴,消遣时间。 既然草只不过是遮掩真面目的幌子,丘天翊和路鞍便决定把池子里的汤药放干。第一年,他们在池子边缘凿出一个洞,草汤药顺着洞流出来,漫遍整个石窟。由于被长年累月浸泡,容章的躯体和尾巴的毛发都掉光了,如今没了汤药,相信不久后便可以长出雪白的狐毛。 第二年,丘天翊干脆把池子夷为平地,路鞍闷声干大事,砍了山林里的香樟树做成一张架子床,放在原来池子的位置。容章的腰被仙君的铁链锁住,以他们两人的法力远远没办法破开,但容章能在床上休息睡觉,与原来的水池相比是云泥之别。 第三年,石窟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加了固定的方桌、画案、纱灯、单屏等等,俨然是一处像样的居所,除了春夏过于潮湿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年一年的,没有人发现禁地,他们也日复一日过了下去。有时候丘天翊竟产生一种错觉——就这么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但这不行,他要努力成为大人物,让容章过得更舒服。 . 外界都说,容章公主是病死的。 事实也是如此。 神仙与凡兽生下来的孩子因为天生缺陷,寿命也比寻常神仙少很多,最多不过三百年的岁月。 那一日,丘天翊与路鞍刚到洞窟,看到容章躺在床上,模样十分虚弱。 丘天翊把容章扶起来,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 “父君已经五十年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早已接受我不能变成人形的事实了。”容章道,“外面的人都说,我的怪病就算用草勉强维持,最多也只能活到三百岁。我每日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现在算算,时间快到了。” 她的神情是不合时宜的平静,还带了一点点遗憾,一点而已,仿佛只是输了一盘鼎棋。 “我差不多要走了。”她道。
第60章 姑摇山 病陨 “别哭……” 容章慌了。 丘天翊趴在床头大哭,容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失措地帮他揩去眼泪。他哭得连声音都含混不清:“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不死?我不想看到你死!” 容章摸摸他的头:“没有的。就算对神仙来说,生老病死也是常事,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已,我只不过比你们先走罢了。” 但丘天翊还是不停地哭,最后容章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站着的人:“路鞍。” 路鞍没有像丘天翊那么激烈的反应,眼睛里的情绪被睫毛掩盖,捉摸不透,只依稀可见黑沉沉的阴影。 “回去后,你要多安慰安慰他。”容章道。 丘天翊并不指望这个木头能怎么安慰他。 之后的日子,仿佛有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姑摇山上方,没有一日是拨云见日的晴朗。他们由每两日去看一次容章变成了每日都要去,生怕哪一天没去,容章突然死掉了。有时候路鞍没有时间,丘天翊就自己一个人去。反正有没有路鞍,气氛都是一样的。 容章的身体果然如她所料每况愈下,每每总以为活不过当日,却又奇迹般的熬到了第二天。 那一日,丘天翊如往常一样提心吊胆推开石窟的门,看到容章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你们来啦,我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容章似乎很开心。 “你们陪我这几年,我总想着送点什么礼物给你们才好,可惜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她从枕边拿出来两个毛茸茸的东西,“这是我用自己尾巴上的毛做的护耳帽,冬天戴上去一定很暖和,你们试试?” 丘天翊接过那顶护耳帽。 容章有一条很漂亮的尾巴,洁白如雪,柔软似云。丘天翊把护耳帽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细密的触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姐姐,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丘天翊道,又问,“你刚才说帮忙?帮什么忙?” 容章顿了顿,道:“我这辈子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你们说的凡间、九重天、南荒,我都很想知道长什么样。我以前时常幻想自己若是能走出去,一定要把六界能去的地方去个遍,只可惜没有时间了。” 一滴热泪渗入护耳帽雪白的绒毛。 “此番我走,只留下这两件东西,你们拿着它出去,让它看看姑摇山,以后有机会再看看南荒,就当作是我也看到了。”容章恳切又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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