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楚祁一路冲进楚家书房,推开门,正好看见自己的父亲。 楚父的茶盏摔落在地:“你怎么回来了?!” 楚祁的父亲一向不苟言笑,高高在上,楚祁从来不敢违背他,但此时对着那一张严肃震怒的脸,他只有溢出喉咙的恶心。 “父亲,回答我,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一本生辰簿摔在楚父面前。 楚父瞳孔紧缩,看了看楚祁身后的雷叔,沉默半晌,终于道:“你已经猜到了,是我做的。” 楚祁脱力,不由后退。 楚父道:“他不该与你同一个生辰,我不能让南安的人知道他比你更适合做主祭。所以我改了那小子的生辰,顺便派几个人去念家,只可惜偏偏没处理干净,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你们疯了?只是为了让我当选主祭,他们家七口人你说杀就杀?”楚祁不可置信。 楚父走到他面前,试图抱住他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你好,我儿要做就做最优秀的,谁敢挡我儿的路?” 楚祁甩开他,哀声道:“我们原本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在兴化已经过得很好了,不一定要当这个主祭。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这个主祭我不当了,我不当!” “放肆!”楚父扬手。 重重的巴掌甩在楚祁脸上。 楚祁踉跄后退几步,浑身发抖。良久,他忽地道:“一开始他来我们家,你和母亲就认出他了,是不是?” 楚父冷笑,眼里透出精光。 楚祁的脸变得煞白:“念小六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冲出父亲的书房,跑回自己院里。院里原先的那些奴仆都还在,却唯独不见小六。 他找了许久,跑了好多个地方,每逢遇到一个人就问小六在哪里,那些人或是摇头,或是低头不语。他越找越心慌,最后跑回楚父的书房。 “念小六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楚父盖住茶盏:“他已经死了。” “什么?”楚祁心脏蓦地一痛,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楚父平静道:“你刚离开的第二日,他偷你房里的东西,你母亲只是罚他三十杖,他就撑不住死了。” 楚祁一怔,随即明白,小六偷东西只不过是楚父的一个借口罢了。 他开始六神无主,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父道:“念小六临死之前,也问了与你一模一样的问题。可怜他当了这么多年乞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是主祭,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被谁杀的。为父只好把全部原因都告诉他,让他死也做个明白鬼。” 字字如冰刃,在楚祁胸膛划开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口子。 他疯了一样扑向前方:“你们故意的!你们杀了他!” 书房瞬间乱作一团,所有仆人都上前拦下楚祁,楚父指着他破口大骂:“做什么?你想弑父吗!!” 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在告诉楚祁,他不能对父亲做什么。他撒开那些仆人的手,看见周围所有的事物透过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变得破碎、凌乱、光怪陆离。 他一震,哈哈大笑:“疯了,我们楚家真是疯了!”接着他大喝,“念小六的尸体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楚父道:“我命人丢去城西乱葬岗了。那里乌鸦秃鹫那么多,他早就被啃光了。” 楚祁大声尖叫,跑出楚家。 兴化城西有一座深山,山上有一处乱葬岗,平时城中死了什么贱奴、乞丐、或犯了事没人收尸的死囚,都会拉到乱葬岗丢弃。 楚祁带着几个贴身的下人爬上乱葬岗,在一堆死人瘴气里找着。 旁人都只敢用棍子挑开尸体找,楚祁却一边哭一边亲手扒开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辨认衣服和面容。 有些尸体已经腐败不清,有些被乌鸦吃得只剩半截,有些早已变成白骨。楚祁只能从衣服上辨认,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小六。 一连三日,楚祁天一亮就跑到乱葬岗,日头落山才回来。 一无所获。 在乱葬岗怎么都找不到小六,楚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绝食。 楚父来恐吓过他,楚夫人来劝说过他,他只蜷在曾经与小六一同躺过的床榻上,拒绝吃任何东西。 几日后,楚夫人又来看他。 “最近,你父亲忙着与州县衙门一起,去城西山上剿灭尸鬼。” 楚祁望着蚊帐,眼神空洞洞的。 楚夫人涩然,又道:“从两个月前开始,就一直有传言说城西乱葬岗的尸体常常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这两日,那附近的村子竟然一连发生几起尸鬼祸乱,吃了好些个村民。” 楚祁缓缓回神。 “县官请了附近的修仙门派,说是乱葬岗有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怨气积日变盛,竟导致尸变,数量庞大,得尽快剿灭。” 楚祁猛地坐起身。 见状,楚夫人继续道:“也有人在传是因为新主祭擅离职守,在家里闭门不出,触怒了神明。你父亲为了你的名声,才跟着官府一起上山剿鬼……” “母亲,给我点东西吃。”楚祁道。 楚夫人大喜,立刻命人拿来饭菜。 楚祁接过饭碗,开始狼吞虎咽。他要吃饱,才有力气上山,去找小六。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据说官府与修仙门派共同商议了对策,要等日落之后再布一个招魂阵,引山上的尸鬼出来,再一网打尽,全部剿灭。 楚祁跟着一起上山,与那些门派弟子商量:“你们抓到尸鬼后先不要杀,留个全尸,绑起来让山下的家人过来认领!” 乱葬岗的尸身都是些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家人?那些修士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并不理会他的话。 夜幕降临,阵法开启,等了许久,终于有一群乌泱泱的尸体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那些尸鬼衣着破败,走姿怪异,行动缓慢,一碰到阵法边缘,便四下散开来。 楚祁夺下一名修士手里的剑,冲入尸群中。 修士们与尸鬼群陷入混战,非人的嚎叫与剑鸣杂乱交错,楚祁眼皮直跳,一边挥剑挡开扑上来的一具具尸鬼,一边辨认它们的模样。 “念小六!” “念小六?” “小六……”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继续向尸群深处走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那具尸鬼头发散乱,身形单薄瘦削,原本看不清面容,但它一抬头,恰巧撞入对面官府一排烧得亮堂堂的柴火亮光中。它怪异的动作微微迟钝,发丝拂开,现出灰败的面容。 楚祁不假思索冲上去,拽住它。 尸鬼猛地一震,哑声怒嚎,变异的尖利鬼爪刺向楚祁小臂,划开几道伤口。浓郁的鲜血令尸鬼本能反应地发抖兴奋。 楚祁忍住剧痛,不顾它的鬼爪攀上自己的小臂,一把拉过它跑起来,藏到不远处的一处墙角。 墙角只剩他们,隔绝了外头的混乱。 楚祁极力克制眼泪,问:“你是小六吗?” 小六的动作一顿。 楚祁颤手拨开小六的头发,那张脸与他几个月前离开兴化相比时,变了不少,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黑瞳占据整个眼眶,没有一丝眼白,僵硬诡异。 楚祁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 忽然,小六怒吼一声,手爪推开楚祁,砰的一下,楚祁跌坐在墙角。 小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瞳里没有任何感情。 是的,死去的尸鬼是不认得生前的熟人的,他们被临死前的怨恨吞没、操控,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无论遇到是,都不会停下攻击。 说不定一碰上生前的仇人,还会更增怨怒。 楚祁靠在墙角,仰头注视小六:“你有怨恨,你在怨我,是吗?” 小六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是我对不起你……”楚祁颤抖着抬手去碰小六的脸。 小六偏头躲开他的手,似是不满,喉底微吼。 “我害了你全家,我杀了你爹娘,我把你变成乞丐,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明明可以一直平安顺遂,都是因为我,我怎么配怪别人?怎么配带你回家?怎么配来找你?” 楚祁哭着攥紧小六的手腕。 他走马观花回忆起从小到大环绕在身边的人和景象,南安来的祭官高声呼喊他的生辰,郡守大人笑脸相迎恭喜他,同龄的公子哥提起他总会唤一声“未来的主祭大人”。后来在华光宫,他仰天承神明之恩,俯身受香火之气,全国的信众对他俯首跪下,虔诚崇拜。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 他实在不敢想象,小六目睹亲人被杀害时的崩溃、小六在街巷之间乞食的麻木、小六被带入楚家时的一无所知,以及当他在棍棒下得知真相时的灭顶之痛。 楚祁只觉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他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念小六,你杀了我。”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我求求你,你杀我吧。” 他带着小六那只僵硬的爪子,带到他的胸膛处。污脏的鬼爪触碰到他胸前的布料,小六的指尖颤了颤。 月光背着小六的身体,让楚祁被笼罩一片黑暗之下,树影摇晃,初夏山里的夜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凉快,让楚祁蓦然想起某年晚夏拂过床头蚊帐的风。 他摁紧了小六的手。 他引诱它。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他道。 小六忽然浑身一抖,撒开手,又猛地一捅,整只鬼爪瞬间贯穿楚祁的胸膛。 撕裂般的剧痛蔓延整个脑袋,楚祁呕出一口血。 但他笑了,扬着眉梢,那是他一贯的自信又张扬的笑。 他低头看自己的血染得到处都是,自己的衣服也有,小六的衣服也有,就连地上也有。他抬头看小六,裂开嘴角,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楚祁轻声唱起来,断断续续的,在完全闭上眼睛之前,唱完了一整首。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此去何时返……” 【作者有话说】 《月光光》取自唐代常衮所作福州民谣。
第48章 副cp 辗轮回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在叶遥胸膛炸开。 还好他早有准备,也对这种痛稍稍免疫过,缓了一阵便从楚祁身上下来。他的魂魄回看面前月光下的楚祁和念小六,忽然想起久远的事情。 三百年前,他曾在一处驿站听闽越的百姓说过:“楚家从小就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儿子,又得了神明的眷顾,才十七岁年纪,是何等风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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