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知春浑身发麻,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真如将死之兽,嘴唇泛白颤抖,说不出话。 他想转身挣脱,但桑榆力气实在大,拧住他手腕往回扥,差点把他胳膊卸了。 这个呢?绿色?蓝色?还是黄色? 他握着谷知春不断滚动的、柔软的喉骨,一刀又一刀,将颜料抹在不听话的狗的身上。 训狗,就是要收紧绳索,折其身躯,每一处皮肤都不能放过。 最后的最后,诛心。 这些颜色不喜欢吗?我这儿还有,你要什么,今天统统满足你。 桑榆又挑了抹颜料,挥在他眼前笑,你见过向日葵的颜色吗? 物极必反,邪恶透顶的笑,反而看上去没心没肺,纯良无比。 谷知春像泰坦尼克号上滞留的乘客,心底发沉。 刮刀沾着灰色油墨游走到胸口。只要桑榆手臂继续使力,就能划破皮肤,挑穿血管,扎进心脏。 菠萝是白的,橙子是红的,天空一片翠绿像郊区那片麦田。谷知春眼前千色交错,混合着桑榆的笑,温煦,却又融合着说不出的恐怖。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将纯真和邪恶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杂糅——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既是天才画家,又是一条狗。 双腿一软,谷知春跪在了桑榆膝下。 …… 谷知春是被冻醒的。 掀开眼皮的时候,桑榆已经离开。天色转暗,深紫夜幕和教学楼里的灯光摇摇欲坠地映入眼眸。他抖了一下,迅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等一下……不是自己的校服。 是谁? 谷知春匆忙起身,看到自己苍白皮肤上沾着很多道水痕,水痕旁五彩缤纷,布满未完全褪尽的颜料痕迹。 “Remember me?” 声音来自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们见过,画画,麦田。” 桑非晚用着不太熟练的中文,一手做了个涂抹的动作,另一只手里焐着湿纸巾。 难怪谷知春半昏半醒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拂在身上,温暖熨帖。 窗外恰有一束月光投下,婉转流霜,似雾如霰。 光晕蒙上桑非晚的脸庞,为他披了层圣洁的白纱。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小眯眼吗? 这下知道小眯眼为什么那么讨厌桑榆了吧? 这下也知道蒲飞和杨云昊为什么会死于河豚中毒了吧?
第42章 “我的小天使。” 谷知春攒足力气,甩开连海的胳膊:“不要碰我。” 雨后新霁,有春风吹来,墓园中沾着水滴的小草随之摇摆,新芽似绿浪。 记忆也像绿色的潮汐慢慢涌起,触摸着、击打着谷知春脑海中的每一道沟壑。 “不要碰我。”十四岁的谷知春,浑身赤|裸,坐在画室角落。 画室灯光布置有讲究,吊顶安着几盏金卤灯,漆黑夜晚尤显光如利刃,切开寂静。 想起刮刀贴在身上的可怖感,谷知春满身恶寒,双臂抱住膝盖蜷成一团不住战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掩藏住那些由恶魔带来的、非人的折辱。 冰凉的眼泪打湿颧骨,又在膝窝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他踢开桑非晚的外套,垂下眼眸不敢看对面,“不要……” 对面坐着恶魔的弟弟,小恶魔。 忽而有温热湿巾贴在脸上。谷知春感觉心头像被一只手轻轻握了下。 “你别生气了。”小恶魔沐于浅白月华里,一双笑眼满含歉意,不带半丝杂质,“我代哥哥向你say sorry。” 谷知春表情凝固了一瞬,泪如鲛人珍珠,凝在腮边摇摇欲坠,闪烁缤纷光泽。 桑非晚抹掉他两滴泪,柔柔唤他“小谷子”。习惯的英文发音方式还没改过来,“小”字被他吐出了擦音,气吹到谷知春颈边,轻而暖,羽毛拂过也似。 谷知春在学校听过桑氏的八卦,道是桑非晚的生母曾经是桑父在美院的学生——虽然是毕业后才在一起,但小三的名声在那个年代传出去,等同于被整个社会“浸猪笼”——因而桑非晚生母怀孕后便接受安排远避国外,桑父挂念小情人和私生子,有空就去探望。 桑榆的母亲得知此事后直接气进了医院。也正因正房夫人反对,桑非晚一直没能进桑家的族谱。直到六岁时,桑父被小情人缠得没办法,也自觉愧对母子俩,才悄悄给这可怜的私生子上了户籍。 桑非晚生母在他十四岁时于异国病逝,桑父感念这段短暂情缘,思忖许久后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将小儿子接回了国。 因为读书早又跳过级,谷知春比上初二的桑非晚大两届,他差点忘了,自己其实与桑家二少同岁。思及此,他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脖子,算是接受了他亲昵的称谓,也接受了小恶魔在自己脸上的动作。 身披白纱的小恶魔将谷知春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又帮他捡起散落在地的衣服。 手指触到校服拉链,谷知春才神魂归位。他黑眸沉沉地盯着对方片刻,然后极不自然地喊了声“非晚”。 声音很低,但至少算是对“小谷子”的回应。 “yup.”桑非晚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笑容像个小太阳能,气氛骤然温暖。 他看到桑非晚书包落在一旁,旁边还有一本梵高画册,便清清嗓子,想聊点儿轻松的:“非晚你喜欢梵高?” “嗯。” 谷知春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哥哥喜欢梵高。” 话毕,桑非晚看到谷知春面色不悦,乖乖抿起嘴。 他眼角微微下垂,像条受委屈的小狗,掷过来的目光颇显无辜。 目光相抵,谷知春瞬间消气:“你怎么在这儿?” 桑非晚眼睛眨两下:“Waiting for you.” “等我?” “你说过要我当你的model啊。I’ve got it. 我每天下课都来,可只有今天遇到你。” “……直眉愣脑啊你。” “什么愣什么脑?” 谷知春无语:“you are silly!(傻小子!)” 英文俚语,并非骂人,相反调侃意思居多,桑非晚不能更懂,开心得露出唇侧虎牙,又挠挠头:“所以哥哥总说,我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谷知春被气笑了,下意识扶住画架,却又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仿佛画架由烙铁制成。 自从被桑榆“罚”过之后,谷知春潜意识里总会害怕这间画室,能不来就不来。幸而他住校,近来的油画都是熬夜在宿舍楼梯间画的。 “要动笔吗?”待谷知春把衣服全部穿好,桑非晚才打开灯,走到画室中央的模特位。 模特位四周有小灯,两束极细的光束投下,覆上他的背,让小恶魔长出天使翅膀。 他继续按开关。 国外长大的孩子,好像自带直接表达情感的技能,纯真赤诚:“小谷子,I’m waiting.” 光影仿佛被注入灵魂,从各个方向映着那张从未被欺负过的笑脸,蒙娜丽莎也不过如此。 谷知春目光定在天使脸上,双瞳却失了焦,他伸出手,隔空勾勒着桑非晚的唇形——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羡慕、嫉妒、还有一些些别的微妙情感交汇在谷知春眉峰,他咕哝道:“这么开心么。” “当然,”桑非晚道,“你知道I’m waiting的意思吗?” 谷知春:“?” 桑非晚唔了一下,才道:“爱慕未停。” 他的语调奇怪,好像是因为中文不纯熟而发出的谐音,好像又不是。 …… 散落在墓园的照片中有一张油画人像,深色背景,颇有梵高风格。谷知春将照片拾起,画中人背上呼之欲出的雪白翅膀落于眼中,墓园在他眼前逐渐瓦解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平地高楼。 实验中学有专门的美术楼,楼中画室供每位同学平等使用,但学生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顶楼最里面那间,采光最好也最安静的,是桑氏大少爷的专属包厢——除了“三剑客”和小谷子以外,闲人与狗不得入内。 桑榆嘴上说着喜欢画画,但艺术只不过是他彰显优越感的一件趁手工具,和金钱、和家族荣耀没有区别。无爱之人不懂珍惜,他学画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谷知春做“影子”,就更是将课业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与“三剑客”和其他二世祖放开了玩,一学期也不曾来过两次画室。 如此一来,画室完全由谷知春主宰。 年轻的天才画家疯了一样跳入创作之海,不眠不休。室内堆着各种画架颜料盒调色板,画纸随意铺在地上,凌乱不堪,像被轰炸过的秘密军|事基地。 也是谷知春和桑非晚的秘密基地。 “周四下午全校大扫除,桑榆他们惯例会开车出校园玩,我就和非晚约好在画室见。我们平时在学校里装作互不相识形同陌路,像两条平行线,只有每周四下午几个小时的短暂相交。”悲戚目光褪去,谷知春露出甜蜜的笑,“如此这般,从高一到高三。” 他这一生能主宰的东西不多,因而格外珍惜。 季明月认出翅膀和那对特别的丹凤眼——桑氏大楼办公室里挂着的桑榆画像,由“桑非晚”亲手画成。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再看谷知春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幅画,你画的是桑非晚!” 两三秒的静默后,谷知春轻喃:“是小天使。” 二月末是桑非晚的十六岁生日,又恰逢周四,天赐良机。高三最后一学期课业紧张,艺术生都在为突击文化课而头疼,饶是如此,谷知春还是从“100篇高考语文必背古诗文”、“完形填空必看考点”等等纸堆中硬生生挤出了时间,打起十二分心思准备。 十几岁的孩子,只要不被按在课堂里,干点儿什么别的都特别开心。周四下午的大扫除时间,校园喧闹,同学们挥着笤帚拖把你追我打,清扫桶里水花飞溅,整个校园过着快活的泼水节。 无人在意艺术楼角落里,两个贴得很近的身影缓缓移动,若一对追寻花蕊的蝶。 谷知春走在后面。 二人身高体型都相当,从背后看几乎是双生子,因此谷知春略略踮脚,好让后者的肩胛能靠上自己胸膛。 他手掌向上捂住桑非晚的眼睛,像寒风天里护住掌心的一豆烛火,继而在持续的惊呼中,一路将人带进画室。 “Happy birthday.”谷知春松掉双手。 相处久了,就连英文发音都和桑非晚愈发相似。 没了束缚,桑非晚瞳孔逐渐对焦,看清对面的礼物。 金卤灯下,浓黑背景前,定格的笑,雪白的翅膀。 一副巨大的画像。 同画作中几乎毫无二致的男孩眼睛直了,甚至来不及做出同样的微笑表情。灯光打到他肩背,天使复现。 谷知春立于旁边,侧过身来,同样定定望着桑非晚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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