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哥哥夜晚反常出门,桑非晚干脆跟在了后面,在麦田暗处听了许久。 同白天的犹豫不同,现下他想都没想,扑到谷知春身上就要去拽开桑榆握着凶器的手。 谷知春回神——砰砰之声,原来是桑非晚激烈的心跳。 “桑非晚,你起开!”桑榆愈发怒不可遏,想抽回手,却未能想到他这个纸片似的弟弟力道竟如此之大。 兄弟间无声角力,油画刮刀被桑非晚生生地掰到了另一个方向,朝着自己的心脏。 这太危险了,谷知春挣扎起身,弓着背欲撞开桑榆。可就在此刻,桑榆忽然发力,夺过刮刀,带得桑非晚身子一股脑儿向前栽去。 巨大的撞击直冲桑非晚。 天使倒下。 衣服与泥土摩擦的窸窣,麦草倾倒的细碎声响,石子骨碌碌的滚动……最终归于是一声很轻的碰撞,如鸡蛋磕于岩壁。 须臾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谷知春硬是从桑榆手上睁开,不顾自己脸上的伤,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他打开手机借微弱的光,看清了四周。 麦田后方是个下坡,不高,但坡壁几乎垂直,非常陡峭,侧面有些许凸起的岩石。 桑非晚正仰卧在坡底,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薄云从月亮边溜走,月霰轻柔洒在桑非晚身上,温柔地为天使披好量身定做的圣洁白纱。 “非晚,”谷知春连滚带爬下了土坡,探了探桑非晚的鼻息,又把人搂起,“非晚!” 他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
第45章 “十年不晚。” 麦田边依旧有碎砾滚动,落于坡底,碰撞出细微的簌簌之声。 可落于谷知春耳朵中,那声音却轰然放大,像子弹直直穿过身体,因为速度太快,血肉四分五裂,搅在胸腔。 谷知春觉得心脏被打碎了。 他托起桑非晚,手伸出却又缩回,不敢触碰,怕指尖脏污的眼泪与鲜血亵渎了天使睡颜。 可天使永远不会醒来。 “桑非晚死后,你就整容成了他的模样,留在了桑家?”季明月长叹一声,望向早已泪眼婆娑的谷知春。 他皱了皱眉。 谷知春皮肤凝白眉眼英俊,泪珠堪堪挂在眼角,喜怒哀乐都是如此自然——一张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脸,看不出半分整过容的痕迹。 哪家整容医院,如此神乎其技?这是什么可怕的科技美学? 不及季明月细想,连海道:“而已经死去的‘谷知春’,其实是桑非晚。” 连海不说还好,一说,季明月更觉此事蹊跷。 谷知春一个大活人可以整容,可桑非晚当时已经死了,给一个死人换脸?饶是阴冥第一亡魂医院的烧伤整形科主任上来,也断没有这个能耐。 更何况收尸、验尸、火化……诸多流程几经人手,难道所有看到尸体的人,都没能看出整容的痕迹? “那夜以后,你们二人就换了身份。”连海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 谷知春略微遏制哭泣,目光和思绪都飘到了远方。他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几乎是气音:“桃阿姨。” 多亏了桃阿姨从天而降,打晕了赶着下坡寻人的桑榆,又为他了换脸。 桃阿姨投之木瓜,他自然也要以琼瑶相报——他和桃阿姨很快达成计划,一个双方各取所需的计划。 一个,持续十年的,计划。 “是的,活下来的是谷知春。”大概今天实在流了太多的泪,谷知春目光猩红,嗓子像个漏气风箱。 他缓缓道:“桑非晚死了。” 干哑的声音飘于空中,与初春湿润的空气纠缠出回声。不远处有飞鸟掠过人工湖,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非晚,你死了,但是没有人为你哭泣。身份证、学籍档案、校园八卦……所有的一切印的都是我的名字。 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怀念你的人。 怀念你、祭奠你、复刻你,把属于我的一切,献祭与你。 从今往后,我看到的每个镜头,都是你的面庞;我拍下的每张照片,都有你的参与。 我不会抹去你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会妥帖爱护这张脸孔,我会活在你的人生里。 思及此,谷知春仍有泪光的眼角忽而勾起弧度,又哭又笑十分诡谲,看上去还掺着几分深情:“非晚就在我办公室里。” 他像终于凝望到许久不见的恋人,双手并拢又分开,做了个开门的动作:“多好,我日日夜夜和非晚在一起,我们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一起看人间烟火,雾霭虹霓。” 我们好像永远分离,却又始终紧密相依(1)。 办公室…… 那个高柜! 季明月耳中幻听当初听到的瓷器碰撞声音,原来竟然不是茶具,而是……骨灰盒。 他没来由地恶心,耳膜像被柜门夹住一样,身子抖了抖。 感觉到了反常,连海悄无声息轻抓住季明月的手腕,将他稳住。 小季的手腕凉得不太正常,脉搏也越跳越快,连海干脆用手掌抵住他腕心,间或揉动两下,像给奓毛的猫顺毛。 季明月平静下来,接着道:“不可能。你在桑家那么久,怎么会没有人发现。” “发现又能如何?张老师早就有所察觉,桑榆也是。”谷知春笑容明媚,含着些恶劣的愉悦,“其实桑榆在出事第二天就猜到了一切,但这个懦夫根本不敢面对。” “他不敢面对非晚的死亡,更不敢承认非晚因他而死。桑爸爸既然敢把非晚带回家,摆明了就是不愿让桑榆独占桑氏。桑爸爸要是知道真相,他桑榆还能保住桑家大公子的地位?” “桑榆呀,只能和他最爱的桑非晚——哦不,和他最恨的谷知春——朝夕相处,坐一辆轿车,用一间画室,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早餐。” 谷知春越说声音越高,似在传达喜悦心情:“你们猜,桑榆和我一起吃早餐,看到我拿餐叉指着他眼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季明月心里暗骂了一句变态,咕哝了一句“你想杀他吧”。 声音虽小,还是被谷知春听到了。 “怎么会?”谷知春挪动脚步向一旁踱,在冥钞上踩下一个又一个脚印。他离桑榆的墓碑远了些,轻柔吸了口气,“我是他的弟弟,是非晚啊。” “我是真心想把叉子递给哥哥的,可是哥哥为什么尖叫着跑开了呢?一个月后我转到艺术班,也开始学油画,就和哥哥用同一间画室,每次我给哥哥递油画刮刀,他都像是见了鬼,很多次他举着刮刀跪在我脚下,说小谷子,你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行,求你变回去吧,不要再顶着这张脸了。” “到后来,只要我在家,他就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裹紧被子,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夜叉一样。” “我那苦命的哥哥。”谷知春背对连海和季明月,看不到表情。 明明是惋惜的话,但他声调相当快活:“哈,哈哈,他疯啦!” 季明月曾看过好些关于桑氏的八卦,其中的确说过桑榆精神不太正常,经常有出格举动,最爱给自己涂上油画颜料然后满大街疯跑。他原以为是有钱少爷玩行为艺术——毕竟对那种出身的人来说,玩得开反而更能彰显身家背景——没想到,桑榆是真的被吓疯了。 他浑身一缩,发觉手腕还一直被攥着,热意不断,很熨帖,却也很别扭。 想抽回来,无奈连海力气太大,季明月只好放弃,看了连海一眼,用口型无声道:“谷知春也疯了。” 连海愈发抓紧季明月,感受继续加速的脉搏。 忽然间,季明月又想起八卦中盛传的桑榆死状——浑身赤裸、身上被涂满油画颜料,深埋于泥土中。 变态最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恍然道:“桑榆果然是你杀的。” “你因为打翻蒲飞和杨云昊的河豚而被桑榆虐待,你就让他们二人死于河豚。”季明月继续道,“当年张老师藉口回民宿开会,偏心纵容学生之间的霸凌行为,你就逼他从安缦知春酒店跳了下来。” 谷知春已经走到了墓碑旁的小土丘边,此刻他突然回身,微笑已经不在,双目透出冷冽的眼神几乎能把四周空气冰封:“大记者,你很聪明,不过还是只猜对了一半。” 季明月慌忙上前一步,用身躯挡住被连海抓着的手。阳光透过云层射下,将他的脸照得愈发透明。 “我本来是想在这个春天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无奈桑榆实在太不争气,”谷知春摇头,啧啧两声,显得轻蔑不耐,“去年的今天就吓破了胆,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他给自己选的死期,恰巧还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在故意挑衅我呢,还是想让我原谅他呢?”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去对付他。杀桑榆那个畜生?说实话我都嫌他的血太腥臭,脏了我的手。” “我不明白。”连海在季明月身后问道,“桑非晚十年前就死了,为什么你捱到现在才动手。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 “但我不是君子,是吗?”谷知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轻松道。 连海尴尬地唔了声。 谷知春:“十年,非晚六岁入桑籍,十六岁离世。桑家养了他十年,我便也还给桑家十年。” 当初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请求桃阿姨替自己换脸、帮自己完成复仇计划,也是约定以十年为期。 “十年。”一刹那,谷知春笑靥如花,拨开含着露水的空气,就连天边云霞都亮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他从大衣口袋中扬起大把照片。 “不晚!” 声音在乱琼碎玉流风回雪之间延宕。 紧接着,谷知春的身体后仰,朝土坡下方倒去。 照片全部都是桑非晚的油画像,百来张纷扬飘荡。哗哗纸声像一场交响曲的尾章,繁弦急管,做着最后的告别。 谷知春笑了。 在生死之间,一切都只是虚妄。 而肤浅如他,只能将天使的笑容挂满人间。 看清了照片上的人像后,季明月心头掠过某种极其恐怖的直觉。 漫天白纸,夹杂着冥钞。 它们不为桑榆,更不为桑非晚,而更像是自祭。 谷知春要自杀! 季明月不管不顾地挣开连海,伸臂前倾就要把人拽回来。 奇怪!明明已经勾到谷知春的大衣领了,他却感觉指尖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触觉尽数消失。 他抓了一手空,几乎是瞬间就滚下了土坡。 连海吓坏了,慌忙蹲身下坡要去救人。 他亲历过百年前那场可怖的孽海动乱,在阴司做钟锋下属时也是老成历练见得多了,可饶是如此,当他看到坡下景象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骇然。 谷知春躺于坡底,身体抽搐不停,口中涌起血沫。他的双眼几乎被戳瞎,只剩下一对血窟窿,脸上身上也被逐渐蔓延的红色淹没。不断有血液从他的太阳穴、后脑和颈侧汩汩流出,在头颅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
127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