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小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谷知春后退两步,凝视画布的双眼流露出某种满意神情——哪怕上面只有绿色背景,哪怕一旁只有孤零零的题字,也不妨碍他认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拿得出手的一副作品。 如此动作,脚踝和膝盖的伤忽而复发,谷知春腿一软,身体失去平衡,骤然撞到了一个温热胸膛中。 倒下之前,他不受控地抓住了画架,脆弱的木架不卖他面子,摇摇晃晃了几下后,轰然倾塌。 “……”强有力的心跳声中,谷知春回过神,看清背后的依靠,总是眯着的眼一反常态地睁大,“非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倏然紧张起来:“桑榆知道吗?!” 桑非晚直直迎上谷知春的视线,两个人的气息细密纠缠。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扭头盯着那片绿色和那行小楷。 韩昌黎的《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 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飞。】 * “……斗芳菲……杨花榆荚……雪飞……”季明月重复念着,脑袋像被包了层保鲜膜。 他生前虽然是京州大学高材生,但和工科打交道多年,在阴冥也干着写代码的活儿,对文学的感悟多少钝了一些。 “是讽刺的意思。”连海道。冥府府君沉浮宦海多年,阴阳怪气的话听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对这类春秋笔法门儿清。 谷知春收拢回忆,用看知己的眼神看着连海,病态的瞳孔中染上同样病态的笑,似悲戚,又似得意:“三个人都在里面了。” 杨,榆,飞。 季明月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说 真相很快揭晓。
第44章 “死又何所惧?” 回忆如倾山之洪,来得太快也太剧烈。 谷知春眼神再度迷离:“非晚是来给我庆生的。他也很喜欢那幅画,还说,它是我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桑非晚从国外回来没几年,古诗文刚达到《静夜思》水平,自然无从知晓谷知春藏在字句背后的幽微心思。他只是觉得绿色很好。 新生的颜色,朝气蓬勃——天才画家本就不应该将自己封闭在画室里。 小少爷动了动肩膀,调整好位置,以方便更深入、更紧密的拥抱。他温柔覆盖谷知春的背影,闭上眼,声音像流水撞玉石:“绿色很适合你。” 有风过,浅碧色的小麦花擦过二人脸庞。桑非晚又道:“Happy Birthday.” 谷知春喉咙烧了起来,嘴唇开阖却没说话,探手去拂他的脸,像抚摸一双真正的天使翅膀。 “你们在干什么?!”桑榆的声音如旱天雷。 眼前一幕太有冲击力,他反应过来:“谷知春,你他妈勾引我弟弟?” 从谷知春的画架倒塌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角落的异动,走进一看,惊吓更甚。 桑榆身强力壮,一把扯开画家与天使,怒斥道:“你还是人吗?” 闻声而来的蒲飞和杨云昊同样瞪大双眼,附和着骂了几声。 谷知春很小声地说了句“不是的”。 “禽兽,王八蛋。”桑榆揪住谷知春的校服衣领,提他起来,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你拿了我们家的钱,还要拐我们家的人?桑非晚是谁?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下这样的手?!” 谷知春向来不敢看桑榆,此刻更是绝望闭眼。校服明明裹在身上,他还是感觉自己被剥了个精光,油画刮刀游走全身的恶心感觉复现。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小谷子是……”桑非晚起身,拉住桑榆使力的手,试图解释。 “你闭嘴。”桑榆大吼,扭头继续针对谷知春,“看着我!谷知春,你想报仇对不对,你……” 有些事不能公之于众,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凶恶:“你故意的,对不对?” 谷知春阖起的眼皮之下瞳孔一缩,颤抖更甚。 那把刮刀来到了心脏,在大动脉上重重剐蹭。 桑榆气不过,挥拳在谷知春的脸上招呼了下。谷知春歪在麦草之中,沾上草芽尘土的嘴角流出血沫,红绿对比鲜明,颊边也登时肿了起来。 趁桑榆和谷知春对峙之际,桑非晚跑到不远处搬来救兵:“张老师!” 他目光中有祈求,那声“help”几乎要冲破喉咙。 张老师目光在几位神色各异的少年间审视一圈,定在桑榆身上。 桑榆眉头微动,紧接着挑衅一样,再度给了谷知春一拳。 “哥哥!”桑非晚急了,又看向身旁的慈祥长者。 “够了!别太过火。”张老师一声令下,接着看了看表,转身欲走,“我等下还有个视频会议。” 桑非晚仿佛拿到免死金牌,扶起谷知春。 这话落在桑榆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他拉开桑非晚,第三次攥紧拳头,照着谷知春受伤的部位上演帽子戏法。 疼痛叠加,谷知春发出哀哼,倒在地上。 桑非晚被蒲飞和杨云昊按住胳膊,根本动不了,只好大声求救:“张老师,Save him! Save us!” 出乎意料的是,张老师只顿了顿,没什么情绪地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太过火?” 随后头也未回,往民宿走去。 谷知春从季明月手中夺过那张桑榆的照片:“那天,桑榆当着非晚的面,打了我很久很久。直到……” 直到自己浑身是血,几乎疼昏过去,鼻子眼睛都不是自己的,桑非晚才挣脱钳制。 第一次感受到滔天恶意的天使看看哥哥,又看看麦田,想上前将奄奄一息的谷知春扶起,却又彳亍不敢。 几次抬脚又放下,桑非晚终是没有挪动半步。 桑榆舒坦了,露出某种恶到极致的纯真微笑,呼喊着身旁同学,给“三剑客”拍合照,笑闹声环绕在麦田上方。 “这张照片,就是这么来的。”谷知春讨厌看到桑榆,翻转割裂的照片,凝目于【I am】上。 这个世界同样割裂,快乐苦痛一线之隔,半边天堂,半边地狱。 一瞬间,晚春图里五个少年的诡异姿态在季明月脑海中浮现,小人们的影子飘飘荡荡,将这些天来的死亡事件串成了条线。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奓了出来。 “先是桑榆,然后是蒲飞、杨云昊,你甚至连张老师都不放过。”日光照在季明月身上,将他皮肤映得几近透明,却压不住他心内的寒意。 季明月望着对面那张不属于原主人的脸:“谷知春啊谷知春,你真是……何苦为了这些人,赔上自己的一生。” 连海也觉得谷知春未免太极端:“下一个又会是谁?” “这一生,呵,这一生……”谷知春没答话,转而问道,“二位名记,你们有恨一个人,恨到觉得跟他耗到死也在所不惜吗?没有的话,不足以谈人生。” “有的话,死又何所惧?”他眼睛定定地,静如深流。可嗓音却嘶哑破碎,像摔了一地的瓷器,只剩下些碎茬子。 这话虽然弯绕,连海却敏锐听出了不对劲之处。 什么恨? 你恨谁? 谷知春像是有读心术,淡笑回答他:“我恨我自己。” 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天使断了气、却无计可施的自己。 “桑榆打完我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条信息。”谷知春目光闪烁,像是风浪袭来前的海平面,波澜微动。 首日采风结束后,谷知春硬撑着回到民宿。 因为得罪桑榆,他在班级中被排挤孤立,没有任何同学愿意、或者说有勇气和他同屋。这样也好,一人独享小单间的他立刻钻进洗手间查看伤情。 虽然伤口不少,还都见了血,不过他涂了桃阿姨给的药膏,舒展筋骨后发现恢复了许多,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想到刚在语文模考卷阅读理解中看到的句子,谷知春卸了力气,心情微妙地靠在洗手间墙上。 残破的诺基亚响起巨大铃声,连带着塑料按键上下震动。 信息来自桑非晚:【今晚九点,麦田见?】 谷知春皱眉,摩挲着被握得温热的屏幕,诺基亚老旧的压敏玻璃有些剌手。 小天使今天偷跑来麦田给自己庆生,又发生了如此波折,桑榆早就火冒三丈,把弟弟捉回了房间锁牢,非晚怎么可能再出来和自己见面? 转念又想到自己被桑榆打了之后桑非晚的表现,他觉得非晚很有可能是心里过意不去,想向自己解释道歉。 【不用自责的,我没有怪你。】他打字。 尚未按下发送键,对方又追来一条:【不见不散】。 春夜冷寂,同学们闹了一整天,现下休息的休息,温习功课的温习功课,偃旗息鼓。谷知春裹紧校服,顶着凉风来到麦田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在等他了。 他喊了声非晚,对方转头,点亮手机屏幕。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他原地呆住。 “谷知春,”桑榆将他逼到角落,拿手机拍着谷知春依旧有些肿的脸,一下一下击打出沉闷的声音,“还对我弟弟不死心?你他妈还要不要脸?没爹没妈的孤儿,道德败坏!” 桑榆的手机是最新款,冰凉的金属在皮肤上落下又弹起。 谷知春屈辱地闭上眼睛。 “衣服脱|掉。”桑榆停了动作,以某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口气道,“脱|光。” 他今晚还带了个包来,从包中抽出颜料和刮刀。 夜云很薄,天边坠着冷月。月色落于刀锋,寒光划过眼角。 谷知春腿一软,跪在地上。 桑榆没有拿调色盘,而是将颜料直接挤在刀上:“两条路,你二选一。” 他弯腰,单手将谷知春双臂绞到背后扣紧,刮刀越靠越近:“其一,从今往后不准和我弟弟见面。” 极度寒凉的气息让谷知春口舌发干,他咽了咽唾沫,声音闷在空气中:“第……第二条呢?” “要么,”桑榆在他锁骨间按下刮刀,“去死。” 谷知春背对桑榆,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刀刃离颈部动脉只有半厘米。他从胸腔挤出最后一丝勇气:“桑榆,杀人犯法。” “杀人?”桑榆在他身后呼了口气,接着竟然笑了,将谷知春的脸狠狠踩进土中,“我杀的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我养的狗不听话,我没有杀它的权力吗?” 刮刀上移些许,隔着充满腥味的泥土,谷知春听到砰砰跳动。 不知是破裂的动脉,还是什么别的声音。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 “哥,你别这样。”寂静中,天使声音传来。纯净清澈,不带一丝杂音,“小谷子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不是狗。” 从桑榆白天偷拿自己的手机被发现时,桑非晚就一直心绪不定。他不太懂古文,博大精深的方块字总是令他头痛,但前不久谷知春说的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却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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