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万物复苏,饶是北方也有几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意思。绵密的雨水柔柔坠落,黏在桑非晚的纯黑开司米大衣上,飞蛾扑火。 桑非晚带了伞,却没撑开,任冰凉雨丝挂上睫毛,像是附在眼前的一层白翳。 小时候他总听福利院的长辈叹息,说是这么好的一双眼睛,可惜了。现在倒是没人再说这话,他们也不敢这么说。 可事实就是如此——刚出生的孩子双眸明亮,随着年龄增加,看到感受到尘世的污糟,双眼会越来越浑浊。 很快就是清明节,墓园已经稀稀落落有了些扫墓人。有精明的小商贩嗅到商机,开始在园外摆摊,纸钱水果鲜花是刚需,纸糊的新款手机球鞋汽车同样必不可少,安静堆在防水棚中。 桑非晚都进了园门了,脚步一顿,返回门口摊位旁。 手袋里的白菊花束冒了个头,瑶台玉凤和千手观音,品相都是上乘。但他还是觑觑眼,探寻什么一样在各色花架旁找了片刻,缓缓道:“麻烦包两束花,一束向日葵,一束绣球。” “不用找了。”他掏出手机扫码付了三百块,锁掉手机的翠绿色屏幕,又补充,“绣球要蓝色的。” 墓园同样是桑氏的地产,定位高端,一墓难求。摊主招子也是雪亮,知道来祭祀的都是什么身份的人。 收到钱后,摊主看出眼前顾客的羊绒大衣和硕大的巴宝莉格纹手袋价值不菲,忙不迭将花包好递过,笑容挤在眼角眉尖:“谢谢大老板,老板节哀,愿您的故人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桑非晚闻言只是笑笑,笑容低调克制,看不出心绪。 他将花束揽在怀中,阖眸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脸孔裂出一丝厌恶,不过转瞬即逝。 向日葵和绣球都没有香气,但那种被阳光关照过的草叶气息很清新,盖住了沤烂的泥土味。 桑非晚不愿睁眼。 因为在那对覆了翳的双眸前,整个世界都是同一种颜色。 一种漫无边际的、腐坏的、霉烂的、绝望的,绿色。 作者有话说 (1)大仲马有一个很有趣的外号,叫做“小说厂厂长”,意思就是大仲马组建了一个小说代笔流水线,打着自己的名号挣钱,这也是大仲马平生一大黑点,没得洗 ------ 还记得小季和海哥买的情侣款衬衫吗?没错,和本案有关
第39章 三张照片 桑榆的墓地和桑氏族人修建于一处,只是安眠的位置更好,在墓园最里面,单独一片区域,外围几米就有“闲人免进”的牌子。 这片墓地离郊区麦田景区也不远,形如笔架,所谓“前有照,后有靠”,是大吉的风水——由桑非晚亲自拍板定下。 为了哥哥,他甚至不顾劝阻,执意在墓园中生生辟了块小土坡,又凿了人工湖。 土坡不高,但很陡峭,幸而两侧有间或凸出的岩石供行走。桑非晚走到碑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花束摆好。 他在萦绕的淡香中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我吗?” 因为个子高,他微微弓背,向下方看去,这令他看上去类似一只收起双翅的鸦。 石碑正中嵌着张照片,水晶相框,镶金边。照片中,含笑的年轻人有着与他毫无二致的脸,只是轮廓略锐利些,目光也更加意气飞扬。 “桑榆,还记得我吗?”他重复,声音平静得好似沉眠的死火山,更衬出旁边人工湖中涟漪淙淙。 小湖如镜,桑榆之墓倒映其间,影影绰绰,照出碎裂的形状。 大吉的风水?桑非晚轻笑,眸子间氤氲着些似有若无的嘲讽——有钱能使鬼推磨,风水先生看出他有意定下这块地方,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满口胡诌。 可桃阿姨曾经对他说过,破镜朝山,高大逼压,可使人丁灭绝,毁宗夷族。 “放心,很快,你就可以达成你的愿望。”那位美丽如鬼魅的女人,桃阿姨,曾在他耳边吐气如丝,“桑氏将不复存在。” 从天而降的桃阿姨身上有好闻的晨风气息。她是他的贵人。 记忆喷涌,桑非晚百感交集。想起自己的计划还差最后一步,他难得有了强烈快意,吃吃地笑了起来。 由自己亲身入局缔造的商业王国,他也会亲手将它们轰炸成废墟。 笑声越来越大,荡在山谷间。桑非晚擦掉因狂笑而溢出眼眶的泪,手伸向手袋里,却只拿出了一张照片。 收手之际,桑非晚不小心触到手机边缘按键,屏幕骤然亮起——锁屏界面和照片中的背景一样,都是那片绿油油的麦田。 照片很窄,落于掌中只方寸大,上面只有桑榆一人昂首微笑。 相纸一边平整另一边粗糙,是他从一整张合照中撕下的。同时被撕掉的还有另外两片,也都是人像,已经被他寄给了不同的主人。 三张照片,都大有用处。 “我特意买了你喜欢的向日葵和绣球,黄色的,和蓝色的。满意吗?”他凝视桑榆定格的笑容,语调有一丝讨好。 可照片是不会说话的。 “我问你满意吗?!”片刻后,桑非晚忽然低低叫一声,像将死小兽发出的悲鸣,继而双泪滚落。 沉睡的火山山顶开始冒烟,有滚烫岩浆缓慢翻滚,散发危险与恶意。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泪水混合雨水坠落地面的细小声音。 “桑榆,我不会再担心你满不满意了!我不再怕你了!”他又将目光转到向日葵和绣球上,任模糊的绿色占据瞳孔,肩膀簌簌抖动,“也不再怕自己了……” 没有校园霸凌商海浮沉,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这里甚至连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茫茫一片干净大地上,他终于获得喘息,可以面对自己二十六年以来双眼的痼疾。 这个秘密和另一个秘密一起深埋于心,像并蒂莲,像双头蛇;像虾虎鱼和枪虾(1),像蜜蜂与花朵。 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只要不说,它们就能一直以最暧昧的雏形存在于意识中,好供他一遍遍雕琢、描绘、品尝。 他靠它们活着。 过了许久,桑非晚止住泪水,蹲身将照片摆在墓碑前。 照片中,少年张扬霸道的脸庞很快沾上雨水,气势不再,看上去像受了委屈哭泣。 桑非晚的心情好了不少。 忽而一阵轻风,照片被吹翻了个面,黏在旁边向日葵的茎杆上。 一行字母露了出来:【I am】 由他亲手写就。 另两张照片背面的单词在眼前浮现,桑非晚勾着笑,像是生怕坟墓中的尸体听不见一样,很慢地道:“I am coming back.” 桑榆啊,我回来了。 这样想着,桑非晚索性用力将手袋一抖,里面的杂物七零八落。五彩冥钞被风带起,纷扬撒了满天。 其间夹杂的几张照片略微重些,携雨水坠地,和桑榆的个人照一样,黏在湿润的泥土上奄奄一息。 白菠萝红橙子灰色向日葵……全部都是桑榆的画作。 春日应是吹面不寒杨柳风,但今天肃城格外奇怪,风越吹越大,利刃般拍在桑非晚脸上,他低头避过气流,目光偏巧与照片相撞。 不知是否是风的原因,桑非晚忽然浑身发痒。他指尖弯出最大的弧度,指甲在皮肤裸露处反复挠来刮去。那种挠法儿,不像是抚平不适缓解躁动,倒更像身上黏了什么异物,想要生生地将异物剥离、抠掉,哪怕要付出皮肉绽裂的代价。 桑非晚越挠越快,手指似十把刮刀陡然缩紧,接触处无一不迅速泛红,脖颈眼下角质薄的地方,甚至被他挖破。 泪水裹着血丝低下,于泥土中无声消融。 桑非晚痛得倒吸冷气,但他像个犯了病神志不清的瘾君子,抠挖的动作停不下来,眼泪也根本止不住。地上的画作和照片在他眼中逐渐模糊、陌生,最终只剩隐约轮廓。 桑非晚对着照片中的少年,清了清充斥血腥味的喉咙,声音越来越大:“你是谁啊?” “而我,又是谁?”他几近嘶吼。 风能够最大限度地提供氧气。 火山终于爆发。 全身的力气似被掏空,桑非晚像个痛失心爱玩具的孩童,葱根般洁白的手指撑进泥土,双眸紧闭哭倒在地。他脸上模糊一片,不知是泪水、雨水还是血水,哪里还有半分说一不二的霸总模样。 黑色淤泥沾上昂贵的开司米大衣,仿佛一整团未经化开的颜料,被匆匆泼到画布上,颜料废了,画也毁失殆尽。 “你是对桑榆很重要的人。”呼啸冷风中倏尔传来声音,继而一双有力的手扶上他的双臂。 源源热意让桑非晚止住哭泣与颤抖。他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略想几秒,不无惊异:“您二位是……记者先生?” 连海将依旧流泪的霸总搀扶起身。 桑非晚腿都是麻的,站直后打个趔趄,不小心蹭歪了连海的外套,沾满污泥的手也重重按在了里面的衬衫上,瞬间一个黑色五指印浮现。 “海哥,”季明月连忙奔上前,眉毛跳跳,想伸手触碰却又被污渍劝退,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口婉转的南方口音,水磨似的,再拐几个弯简直可以去唱昆曲念白,“哎呀,这是你刚定做的衬衫,牛津纺面料很贵的,还不能机洗!” 季明月刚喝了“圣水”,嘴里尚残存着淡淡的腥咸气息。他暗自吐槽圣水估计是放久了有些变质,又结合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认为海哥工作繁忙日理万机,食堂预制菜都能嚼出佛跳墙的感觉——休说保管圣水了,能顾好自己,完整地吃上一顿热乎饭都难得。 这样下去可不行,作为“智能小组”的副组长,他有义务把海哥的日常起居照顾起来。 连海几不可查地咽了下唾沫,给呆怔的季明月使了好几个眼色。 他长于推演精于分析,但却自知不如小季——小季破案总有神来之笔。昨夜他和自己说了做戏引桑非晚自曝的计划,虽然有些兵行险着,不过只有出奇,方能制胜。 但说好演戏,小季未免太夸张了,戏台还没搭好就已戏瘾大发,活像个生怕自己男人吃闷亏的厉害小媳妇儿。 这么演……会露出破绽吗? 可话又说回来,看到小媳妇儿的急切神色,连海心中掠过一丝奇妙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猫爪挠人一样,挠得他心痒。 小季真就是只猫。 得找机会让小季多挠几次。 大英雄各怀心事,最终还是季明月最先回神,急得一跺脚:“要么再做一件吧!不知道定制师傅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布料,这颜色不常见的,明黄色!” 说到最后,他加重音量,随即扭过头望向桑非晚。 对方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 雨渐停,乌云消散,一抹日光恰到好处地投在桑非晚侧脸上,像画了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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