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都保持沉默,同学们就更是讷讷不敢言。 有钱人家的大公子,继承了父辈的贪婪与不择手段,骨子里抢夺厮杀的显性基因展露无遗——当看到全国美术展的参赛通知时,桑榆转了转眼珠。 高一下半学期,二月末刚开学,班里来了位转学生。 眉清目秀,一双丹凤眼极好看,人也乖巧不说话,是那种一眼望去就能让人喜欢上的好孩子。只是好孩子总面无表情觑着眼睛,远远看上去好似裹了团雾气。 慈祥的张老师将男孩领进教室,在班上女生们花痴的“哇喔”声中,于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 谷知春。 谷知春个头不算矮,就是自小长在福利院,发育不好,小腿还没有有钱少爷的胳膊粗。他的身型罩在宽大校服里,更显单薄至极,纸片人也似。 他还有些驼背,背上书包画架,可以用“驮”来形容。有胆子大一些的女孩红着脸想上去帮忙,可他统统用沉默报以拒绝,眼睛觑得更紧,表情如隔云端。 “驮”得久了,谷知春额间沁汗,丹凤眼几乎倒吊,浓睫的阴影打在下眼皮处,为淡粉脸蛋平添一丝阴郁,像个因为家族落难而被迫充军的可怜少爷。 “我那会儿坐在桑榆后面,小谷子和桑榆隔了一位。有时候阳光从窗边打进来,从我的角度看去,谷知春就像是桑榆的影子。”杨云昊回忆道,“我们经常私底下说,桑大公子身边多出了两道小影子,左右护法,一道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小弟桑非晚,另一道是谷知春。” 蒲飞接过话头:“自从小谷子转学之后,桑榆的确变了。温和待人,脸上总挂着笑,也不捉弄同学了。好人突然变坏不吓人,吓人的是坏人瞬间放下屠刀——搞得同学们都以为他被夺舍了。” “肉眼可见的变化都还好,最最恐怖的是,桑榆开始用功,画作水平提升飞快,像坐了神舟飞船一样。这下怀疑他被夺舍的人更多了,肃城实验中学怪谈再多一桩。” “问他,他只说自己在外面请了个靠谱的家庭教师,老师倾囊相授。” “屁嘞!”杨云昊翻白眼,“还投缘,还倾囊相授,这话骗骗外行就算了,真当我们瞎啊。” “谁不知道家庭教师就是个幌子。桑榆的画,全是谷知春替他画的!”
第38章 皮囊与灵魂 杨云昊一届流量明星,被互联网口水骂战频繁教做人,经济公司时刻提醒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他生前憋得太久,此时放下了心里包袱,自然是竹筒倒豆子,哗啦啦什么都敢往外冒。 蒲飞瞄了他一眼,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人人皆知,当时在学校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桑家势力太大,没有人敢放到台面上说。” “桑榆有间专属画室,我和阿飞进去都要提前知会他,但是小谷子却可以来去自如。”杨云昊道,“一开始是油画课作业,三次作业能有一次是谷知春代笔。每一幅谷知春的代笔作业都和桑榆自己画的千差万别,还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好几次老师还把画作放在画室第一排,让大家参观。你别说,小谷子小学跳了两级,14岁上高一,他能转学到我们学校,念的还是最好的艺术班,多少是有两把刷子的。” “后来桑榆可能尝到了甜头,所有的作业都会让小谷子代劳,就连他美展得奖的作品,也是出自谷知春之手。” 连海逻辑严密,反应也快,像台酷睿i9电脑,他回想着昨日在展览上看到的桑榆作品,道:“艺术随心而变,心手不一乃是常事。一位画家即使同一天内,画出的作品也可能云泥有别。你们虽说是行家,但笃定桑榆的作品都是谷知春画的,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蒲飞:“府君您有所不知,不是我们妄言,只是谷知春的画,属实是太有辨识度。” 说话间,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凭记忆学了几个谷知春经典的觑眼动作。 季明月头一歪——这动作很是熟悉。 “对对,”杨云昊也一拍脑门儿,“我记得他之前画了幅向日葵,构图笔法不服不行,就是颜色不太对,是……” “灰色。” “灰的?” 连海和季明月异口同声。 蒲飞:“小道消息说是黄蓝色盲,挺罕见的,但谷知春从来没承认过。说实话我活了那么多年,也只见过他一个人有这毛病。色盲学画,就像聋子弹钢琴,瘸子练短跑,哪怕天才,也不禁让人可怜可叹。” 杨云昊混娱乐圈,四舍五入和艺术沾点儿边,此刻也颇为共情地点头:“作品是艺术家们的灵魂,谷知春的灵魂,就这么被白白吸走了,只剩一副干瘪皮囊,行尸走肉。” “知道桑榆留学归国为什么弃艺从商吗?才不是什么桑氏亟待接收,二代临危救火。在他心中,金钱只是名声、地位的垫脚石,他可不稀罕家族企业的一切。”杨云昊难得认真,“桑榆放下画笔投身商海,原因很简单,谷知春死了。” “没有代笔,桑榆也就失去了灵魂。” “说反了。”白菠萝红橙子不断在眼前跳跃,灰色向日葵漂浮在麦浪一样的天空中,连海道,“真正的灵魂是谷知春——而桑榆,才是那个皮囊。” 很难断言到底谁是行尸走肉。 室内几只鬼纷纷沉默,消化着冥府府君话中的深意。 季明月第一个回过神,啧啧摇头:“能让一个天才画家甘愿献出灵魂,钱和权真的这么管用?桑榆这算什么,油画界里的大仲马?(1)” 蒲飞:“桑榆得奖之后成了全校焦点,树大招风,学校里很快就有了流言蜚语。有同学说是谷知春眼睛有问题;也有说他迫于桑榆的淫|威,又拿了桑家的钱,只能用这种方式反抗;还有人说……” 顿了顿,他又道:“说谷知春和桑榆的小弟桑非晚结成同盟,每天想着怎么摆脱桑榆的阴影。有一次他干什么来着,反正就是不小心惹到了桑榆。我和云昊从没见过桑榆如此生气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把谷知春提溜进画室,锁了整整一个下午。” “是什么事儿来着,”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只好挠头发叹一声,“一过三十,身体上的小毛病不说,记忆力也大打折扣。” “这事儿我也有印象,”杨云昊也啧了下,“唉!我日记本要是在手上就好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会写日记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日记本! 一句话点醒梦中鬼。季明月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抱出一摞日记本。 他和连海其实早就把日记本带回了阴冥,也翻看过不少次,只是日记内容零散,他一直没什么头绪。 如今日记本的主人就在眼前,利器终于开刃。 “你看能找出什么线索吗?”季明月对杨云昊道。 杨云昊挑了几本翻一翻,摩挲着日记本,无奈摇头:“……时间太久远了,烂笔头也烂完了。” 季明月:“能想多少是多少。” 连海轻瞥他一眼。 季明月也觉得自己太像菜市场讨价还价,他学着前几日连海听下属汇报的样子,眉眼微敛,放低声音:“用心看。” 杨云昊被他的气势震得愣怔几秒,回神后扑到本子中东翻西找,手指在泛黄册页上摁出浅印。 “哎?这一页呢?怎么没了?”片刻后他突然道。 季明月伸头望过去,看见了熟悉的撕痕。 “2014年……哦,是我高三那年的日记。”杨云昊歪头思考着,“没了的那几页,似乎写的是……小谷子出意外。” “意外”两个字令季明月脑中警铃大作,道:“谷知春怎么死的?”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当时艺考专业课已经考完了,大家都在突击文化课,张老师为了缓解我们的压力,挑了个周末连带周一周二周三,趁着春天天气好,带我们一起去郊区麦田写生,”蒲飞开口,“前几天还好好的,结果周三早上小谷子就不见了。大家以为他是独自去采风,也没有理会,直到下午集合返程,大巴里也没找见人,打电话也不接。当时天色不早了,挺多同学闹着回家,张老师拗不过,就让大巴先开走了,然后报了警。” “隔周周一,晚上我们正晚自习呢,张老师接到了警方电话,说在郊区发现了谷知春的尸体。” 季明月猛然想起一件事——晚宴上,虚拟的“桑榆”对张老师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您那年春天干了什么。 他连忙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蒲飞:“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日期……” 日记本扉页印有一整年的日历,蒲飞目光骤然被吸引,他凑过头仔细看了看,笃定道:“对,3月,九年前的3月11日!” “小谷子死了,顶天大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不写日记呢!”杨云昊也把日记本翻得哗啦啦响,紧接着不太友善地看向季明月:“可是……其他日期的都还在,这几页为什么没了?” “我拿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季明月发出免责声明。 他看了看日期,谷知春出事是2014年3月,也就是自己生前回学校作报告之后,因而对这几页撕痕印象很深。他拿过日记本反复确认,问杨云昊:“日记本难道不是你撕的?” “我没事撕纸玩儿?图啥?锻炼手劲儿?”杨云昊无语,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动了我的日记本!” 他眼珠转了两转:“可这些东西一直都放在肃城公寓啊,那里平时根本没人去,流浪猫来了都翻不到垃圾。谁啊手那么欠?” 谁啊。 撕痕刺在指腹,细小的针扎感若有似无,却又不太舒服。 季明月下意识转头,看到连海皱着眉头松掉衬衫的扣子。 那件衬衫,是他和连海在高定店买的“情侣款”——海哥的是蓝色,自己的是黄色。 “黄色,蓝色。”季明月捻了捻手指,像去林间觅食,却一个不小心爪子摁到苍耳的猫。 片刻后,猫咪忽而扭头,浓黑的双瞳亮莹莹。 林中猎物,近在咫尺。 * 桑榆的纪念画展和纪念晚宴提前了两天,3月11日才是桑榆正儿八经的一周年忌日。 前晚的活动中意外接二连三——肃城实验中学的张校长从桑氏的酒店坠楼,至今躺在ICU生死未卜;张校长权钱交易的热搜也闹得沸沸扬扬,省教育局已经发公告成立了调查组——一夜之间,这场晚宴成了肃城名流圈的热门八卦,人人都仿佛亲历现场一般,生怕故事不精彩不猎奇,恨不得添油加醋。 说什么的都有,目前坊间剧情已经快进到张校长因为帮达官贵人办事不力,在晚宴上被杀手用枪顶着脑袋跳楼,简直比港台黑帮电影还离谱,杜琪峰看了会流泪,吴宇森听了会沉默。 因而桑非晚今日祭兄不敢太过高调,连助理都没带,只让司机将车开到墓园门口,拎着装有祭祀用品的手袋,独自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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