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眸,与对面的阴山岐四目相对。 等着被感谢的阴山岐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 回到极夜宫时已是亥时。 浸没在凄清月色下的极夜宫似乎比往常寂静许多,墨麟踏入宫内才想起来,那对双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计会宿在那边。 这些人不在,便也没人盯着他入楼净手更衣,本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到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干净,换了琉玉给他备的寝衣,这才回到内室。 内室一片静寂,只有一脉若有若无的香息还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时惯用的笔墨纸砚,一旁的妆奁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些她戴过的钗环镯子,以及之前她用过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撑开的寝衣上,敏锐地捕捉到几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着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与拇指捏着那片衣角,贴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栀花和熏香以外的、一种独属于她的馨香盈满呼吸。 她今夜远在太平城。 无论他做什么,她不会发现。 墨麟垂眸凝视着这件寝衣,眸子在夜色里漾着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悬在腰间的玉简灵光流转。 玉简乃传讯之物,距离不远时可用。 他取下,发现显现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现了四个字—— 【做什么呢?】 这四个字的时机来得太巧。 仿佛触电般,妖鬼之主从寝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轻啧了一声。 很快,他以手为笔,佯作平静地回: 【睡觉】 顿了顿,又道: 【你呢】 对面慢悠悠回他: 【很闲】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第16章 太平城阴山氏宅邸内的现状,绝非琉玉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豢养在宅内的歌姬舞女看着东边厢房被削掉的半边屋檐,怔怔然问府中仆役: “……咱们家……是招贼了?” 暮色之下,只见宅邸上空灵光明灭,屋瓦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这阵势,的确非同寻常。 仆役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奈道:“这是招祖宗了!” 剑光如初春刚融的春水,柔和中藏着一缕寒芒,从阴山岐的侧脸一掠而过,瞬间便擦出一道血痕。 阴山岐伸手摸脸,见自己最看重的那张俊朗面庞受了伤,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哪儿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 “竟然跟你三叔动手,你个死小孩简直反了天了,等我告诉族老们——” “三叔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族老告状?我做这些族老未必不知道,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呢。” 琉玉随手挽了个剑花,娉婷身姿立在檐角,被这太平城的春夜晚风一吹,垂挂在臂弯的落金粉色披帛飘飘扬扬,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天上神女。 阴山岐听着她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来堵自己,气急反笑道: “你这死小孩突然这么生气,该不会是跟那个妖鬼相处几日,真对他有好感了吧?” 底下替琉玉拦着阴山岐亲卫的揽诸和鬼女顿时竖起耳朵。 “也对,那日你二人大婚,我在妖鬼夜宴上瞧了几眼,那个墨麟虽说是个妖鬼,倒也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阴山岐又不理解地打量琉玉: “可那也不该啊,你,阴山琉玉,什么豪门华宗的少年才俊没见识过?若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这九幽,灵雍学宫那些成日围着你飞的狂蜂浪蝶能把咱们家门槛踏破,现在呢?以你的身份,与二流世族结亲都算跌份,如今竟跟一个妖鬼扯上了关系,你都不知道如今仙都玉京那些人背后是如何笑话你的——” “三叔这不是把理由都说清楚了吗?” 发丝于夜风中飘扬,杏子眸映着月光,少女的面庞皎洁宁静。 “时至今日,我仍然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是最年轻的灵雍仙魁,论天赋论才貌,我不输给大晁的同龄人半分,然而仅仅只是同妖鬼成婚,我在他们眼中便失去了往日荣耀,成了他们可以肆意讥讽的对象。” “这世间哪来的金做枝,玉做叶的人?遵守他们的规矩,我就是金枝玉叶,不遵他们的规矩,我便成了泥沼烂叶——灵雍学宫围着我的那些人,喜欢的不过是他们给我镀的这层金而已。” 阴山岐听完一席话,竟从隐约觉得他这个侄女有种脱胎换骨的意思。 从前的她哪里能说出这些。 那可是拽得二八五万,眼睛都长头顶上的大小姐。 阴山岐不懂这是琉玉死过一次的觉悟,还以为是大小姐一时间受不了落差的丧气之语,安慰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庶本就不通婚,是他身份太低贱连累你……” 下方的两名妖鬼同时投来不善目光。 若非此处是太平城,眼前这人是尊后的家人,揽诸早就拔刀把他脑袋旋下来了。 他早说了,这些大晁人没一个好…… “他不低贱。” 晚风中,少女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铿锵。 “他是我阴山琉玉,亲自选的夫君。” 万籁俱寂,星河璀璨。 站在地面的揽诸与鬼女仰望着立于檐上的少女,一时看得怔然入神,好一会儿鬼女才怼了怼揽诸。 “你玉简呢?” 揽诸回过神,不耐道:“干嘛?” “笨!录印下来给尊主看呀!”鬼女捧着脸眉眼弯弯,“好可惜好可惜,尊主怎么就没一起来呢。” 揽诸翻了个白眼:“废话,尊主哪能随意……” 倏然之间。 空气中掠过一阵异常炁流。 虽然很微弱,但在场众人都非寻常修者,迅速拉高了戒备心。 “琉玉——!” 阴山岐敏锐察觉到那一瞬扑他而来的杀意,立刻唤了一声。 不必他说,同样觉察到威胁的琉玉立刻闪身至阴山岐身前——方才两人打斗之间,琉玉砍断了他的玉弓,阴山岐手边没有趁手法器。 簪如流星,从乌发间缀出,琉玉一剑刺向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影子,随后立刻扭头对揽诸鬼女道: “护住那几个负责开通讯阵的人!” 地面的影子与琉玉的这句话同时流动,两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到暗影在夜色下化身无面黑影,已缠上了阴山岐的下属。 这几人负责替阴山岐联络九方家与钟离家,当初也是他们向阴山岐提出给玉面蜘蛛资金,让他和墨麟斗得两败俱伤的主意。 以阴山岐的立场,当初他不仅不觉得这个主意有问题,还觉得自己要是办成这事儿,定然能在家中扬眉吐气。 然而此刻—— 看着地面黑影将这三名下属拖入影中带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个陷阱! 这三人要是带着他和九幽往来的证据凭空消失,九方家和钟离家再矢口否认。 阴山岐这钱到底是促成九幽内斗,还是意图与九幽合作反攻大晁,谁又说得清? “——调城中铁骑,今夜必有动乱,全城戒严!” 阴山岐抛出袖中符传的同时,西边有脚步声踏过屋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手脚利落地接住了那枚调动铁骑的符传。 没有半分停留,络腮胡的身影顷刻消失在夜色中。 听了阴山岐这话,琉玉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阴山岐若真的与他们是共谋,今夜的影子要杀的目标就会是她。 “等一下——”阴山岐也回过味来,猛然回头问,“你方才骂我吃里扒外,该不会是怀疑我跟外人合谋要陷害自己家吧?” 琉玉假装没听见。 她看向鬼女,问:“那三人还能追吗?” 鬼女周身环绕着难以计数的蛊虫,悉悉索索的虫子凝聚成一只歪歪扭扭站起身的长虫,鬼女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在它旁边,衬出了一种诡异的可爱。 鬼女:“当然……” “影子消失的时候吞了不少鬼女的蛊虫,只要不出太平城的范围内,丢不了。” 揽诸挡住了琉玉的视线,回头警告: “把你那虫子收收,人家尊后都说了不爱看,不长记性是不是?” 鬼女噘了噘嘴。 她的小蛊虫明明很可爱的。 琉玉没吭声,悄悄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揽诸和鬼女去追那三人的下落,琉玉在一地废墟中找了把完整的椅子坐下。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宅中守卫与幕僚都朝院子里聚集了过来,看到主屋和两侧厢房都塌了,或多或少露出既震惊又肉疼的目光。 主屋里面奇珍异宝无数,就这么都没了? 管家开口:“三爷,我马上叫人来……” 阴山岐看都没看身后废墟一眼,他眉头紧锁,召来府中管家: “今夜全府都别乱动,提醒所有人,出入皆禁,若有通风报信者立杀——” 琉玉朝太平城的方向望去。 他的安排没错。 九方家与钟离家的警惕性极高,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迅速做出应对。 他们并不知道琉玉也在太平城,只会想着将阴山岐摁死在太平城,才能不与阴山氏撕破脸。 既然是这个目的,阴山岐就必须死得让人抓不到把柄。 只有一个办法。 夜风涌动,吹响院中竹叶。 月影明暗间,好似有无数人影隐匿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琉玉并不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方才操纵影子的,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的人? 谁会成为她重生后剑下的第一缕亡魂? 她窝在扶手椅内一边想,一边把玩手中玉简。 瞥了一眼,才发现过了这么久,对面都没再回复她半句。 琉玉盯着那毫无反应的玉简,心头莫名不爽。 她可是帮他出了气。 他居然没半点反应? “我话还没说完呢——”阴山岐交代完后,又转过来对琉玉道,“你这小孩几个意思?把我当叛徒?当细作?三叔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琉玉抬眸,清透的杏子眸里写满了“那不然呢”。 阴山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继续说,就见琉玉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眼瞳凝住,唤了一声。 “娘?” “你少唬我!”阴山岐不是第一次被她唬,轻易不会上当,“别说你娘在玉京,就是她现在在太平城——” “在太平城,又如何?” 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如水滴回响于幽室,顷刻间扼住了阴山岐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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