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送鸟来的人,怎么说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仆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岁开了炁海,修儒道,善炼炁,如今十六岁,已至四境,觉得天资还不错,想搏一搏,这才来请三爷帮忙。” 被称作三爷的青年以指节抵着额角,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边逗鸟一边翘起唇角。 “十六岁才四境,这也叫天资不错?咱们家大小姐这个年纪,都已经是灵雍仙魁了。” 仆役笑道:“大小姐那样的天资,满玉京也挑不出几个,三爷这么比就太欺负人了,这些人挤破头想让自家孩子进咱们家的仙道院,盼着能得名帖入灵雍,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比翼鸟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头下羽色鲜亮。 这样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太平城内。 阴山岐用指背给自己的新宠顺了顺毛,随口道: “户牒还是老规矩,让燕家五日内准备好,给集兰峰传话,现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还是老规矩,最要紧的是低调,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发现,天王老子都帮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办事一向小心,绝不会让三爷被镜夫人抓到小辫子……” “什么意思?” 阴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仆役: “你是觉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脸上,那仆役顿时背后冷汗湿透。 “当、当然不是,三爷怎么会怕……” “今日狻猊还没遛弯,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么时候玩累了,你什么时候停。” 那狻猊体型巨大,平日遛弯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让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儿有什么区别? “三爷——” 阴山岐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有人将那仆役架走。 他这才起身,站在阑干旁远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宫镜? 笑话。 散了散酒气,阴山岐理好衣襟,准备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脚步匆匆的仆役闯入。 “三爷,不好了——” “我好得很,”阴山岐没好气道,“有事说事,没事别瞎喊,福气都被你喊没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仆役吞咽了一下,语速极快: “方才九幽来了三名妖鬼,手持长城玉令和一枚蛛丝结,说是玉面蜘蛛渊天大人有要事要与大人相商,又递了五千金,让我们把其他人一并叫齐,谁料咱们的人刚把通讯阵召出来,就被摁住了——结果领头的人一摘幕篱,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给自己戴玉冠的阴山岐猛地回头,差点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说是那个死小孩来了!” 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仆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账本对账,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账,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仆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 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折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发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敛去,语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给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阴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这孩子简直没大没小!别拿这种话唬我,你三叔老实本分,你娘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挖什么坑!污蔑!” 嘴上这么说,阴山岐心底却直发虚。 做假户牒卖仙道院入学名额这事都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低调,怎么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个死小孩发现的。 琉玉十岁那年,正是他和南宫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长辈偏宠,压根不服气南宫镜掌家,认为以她的毫无出众之处的样貌与修为,在家里算算账理理琐事也就罢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决策。 于是便处处给这个外姓人使绊子,让她管家不顺,举步维艰。 那时十岁的小琉玉已经显露出修行天赋,很得家中长辈喜欢,几乎是倾全力培养。 但再怎么培养,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楼喝多后支开他的亲卫,亲自套麻袋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十岁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给打了! 阴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个有名的纨绔,从来只有他揍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看琉玉不顺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这个纨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经事没见办好过一次,但歪门邪道却手到擒来,从小不知被族老们教训过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卖家族。 上一世,在阴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语,说当初妖鬼墨麟能够撕开无色城的口子,率领妖鬼们逃出大晁,都是阴山氏在暗中相助。 还说阴山氏背后向九幽输送大量金银,扶持妖鬼,有一统大晁自立为帝的野心。 这一切流言蜚语,几大世族清查阴山氏后找到了明确的线索。 他们在太平城,查到了阴山氏伪造长城玉令供妖鬼隐秘穿过妖鬼长城,以及向九幽输送资金的证据。 而她三叔,在前世阴山氏覆灭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除了阴山岐被人收买出卖阴山氏,琉玉想不到别的结论。 所以,琉玉今日才会隐藏身份来诈他,她曾经和玉面蜘蛛合作过,知道他的信物是蛛丝结,假扮玉面蜘蛛的人并不困难,最后也果真将阴山岐诈了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揽诸和鬼女看热闹看得正入迷,见琉玉拍手,揽诸随手就给刚甩了筷子的琉玉递上了一双新筷子。 琉玉缓缓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揽诸后知后觉。 “哦哦哦,带人上来是吧!” 揽诸这才回后面招了招手,将之前被他们唬住交了底的几个下属带了上来。 阴山岐与这几个被扣住的下属大眼瞪小眼,才回过神: “——你们说的不是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啊。” 琉玉歪头瞧他,气笑了。 她这个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阴山岐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掩盖住多余神色,大马金刀地在席间落座。 “这件事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这个三叔该做的。” 琉玉这下是真的笑了:“我还得谢你?”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阴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个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来我这儿采购物资,我扫了一眼,买的大多都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来买,我就翻三倍卖!” “从他身上赚的钱,我反手就送给那个什么玉面蜘蛛,还拉来了九方家和钟离家与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与你夫君打起来,九幽日渐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脱身回家——怎么样,三叔对你够好吧?好几次都险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觉,但应该瞒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头一个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阴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觉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不。 他知道。 难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时间与玉面蜘蛛周旋,当时她只觉她这个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斩断他背后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调查过,知道那个人是她三叔呢? 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别提前世她为了安全撤离九幽,还真的与玉面蜘蛛联手过。 ……想不通。 琉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这么多的误解,为何前世到最后,他还愿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敛尸,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声。 手里的筷子被她拦腰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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