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婴孩睡着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投射出来,从女人怀里接走了婴孩:“他总算睡了,哭闹了一天,你也累了吧?簪絮,我来抱他一会,你快去歇歇。” 被唤作簪絮的女人笑了起来:“弄溪一到你怀里就哭,你也就只能趁他睡着,抱他一会了。” 男人无奈道:“好歹我也是他爹,这小东西就这么嫌弃我。” 祁弄溪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不进去么?” 祁弄溪转过身,一头白发的江荼就站在他身边。 江荼没有看他,侧脸透出冰冷的高洁。 祁弄溪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江荼面无表情,“别浪费时间。” 祁弄溪的喉结滚动着,难以下定决心。 江荼说,这是赐予他的第三重梦境,是江荼对他屡屡作恶的报复。 眼前的美好就像一座危机四伏的围场,或许江荼像他一样,在梦境中藏了什么,只要掀起一角,就会露出野兽的獠牙。 又或者,他一旦插足,就会破坏这份美好。 杀死鲲涟仙君时他没有眨一下眼,任凭浊息吞噬空明山时他没有片刻犹豫,此刻祁弄溪却有些恐惧。 江荼却不等他,伸手叩响了房门。 笃笃。 “你...”祁弄溪瞳孔一缩,然而江荼已经不见踪影,而听到叩门声响的屋内,门已然徐徐打开。 年轻的女人站在门口:“奇怪,怎么光有敲门声,不见人...” 祁弄溪下意识想逃,然而女人已经探出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阴影里的青年:“呀,小郎君,你为什么站在屋檐下?刚刚是你敲的门吗?” 祁弄溪也看清了她,梗着脖子,口吃又发作了:“...我、我、我...不、不是我...” 女人不疑有他:“你是迷路了吧?三途川离这里远得很呢,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坐一坐?” 祁弄溪一惊:“三、三途川?” 神话传说中的往生之地,难道她要告诉自己,他来到了地府么? 真是荒唐,如果真的有鬼存在,为何他的父母始终不来看他? 不过这里是梦境,梦境没有逻辑,也说得通。 “难不成...”女人眉目微动,“刚来此地时,我也十分惊讶,小郎君,莫害怕,人生在世,总要来此一遭。” 女人误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亡魂,然而祁弄溪心里冷笑,江荼竟反用他的记忆做文章,利用他的父母,影响他的心绪? 他确信自己能够醒来。 他一直都能醒来。 祁弄溪道:“您又为何、为何不去往生?” 既然这是地府,既然三途川离此地不远,这座格格不入的破烂山头,为何存在? 毫无逻辑的谎言。 他依旧如过去一样,收敛锋芒,暗中蛰伏,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立刻用玄火枪... 玄火枪? 祁弄溪猛地一惊,手上竟抓了个空! 玄火枪不见了! 恰在这时。 屋内的男人走了出来,宽阔的身躯挡在女人身前:“年轻人,我们没有得罪你吧?收起你的灵力,好不好?”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手中用力向下一砸,一杆长枪陡然凝聚:“不然的话,不才便用这玄火枪,陪你玩玩。” 祁弄溪瞳孔剧颤——这怎么可能?玄火枪认他为主,即便眼前这男人是江荼用他父亲的模样伪造,玄火枪又怎么可能... 等等。 祁弄溪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并不年轻了。 修士结丹以后容颜永驻,可眼前的男人,双眼下都有深深的岁月痕迹,并非苍老,而是褪去张扬以后,时间堆砌出的沉稳持重。 祁弄溪又去看女人。 女人的容貌,依旧如他记忆中那样,大家闺秀,端庄而内敛。 但鬓间偶尔可见的白发,同样向他证明着,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 他的母亲死时,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 而他是没有见过父亲的。 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又拥有怎样的嗓音。 江荼更没有可能知道。 他的设想被推翻了。 江荼不可能造出这样两个人,所以、所以... 祁弄溪迟疑着上前一步:“抱、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二位...但是二位为何、在此处,不去投胎?” 他竭力控制着语速,希望能够完整地说出哪怕一段话。 但很可惜,为了复活雪练,他的脖颈被洞穿,声带已经损毁。 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声响。 祁弄溪此刻的模样大概很是可怜。 女人拽了一下男人的手,男人收起玄火枪。 女人安抚道:“了无牵挂的亡魂,会在鬼差的指引下,走过十三站轮回路,转世投胎。” “而我们...执念未了,在这里等人。” 祁弄溪呼吸急促了些:“等、等谁?”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祁弄溪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到、还是害怕听到。 但是女人已经笑着回答他:“在等我们的孩子。” 祁弄溪猛地攥紧衣摆,问:“你们难道、难道知道他什么时候...死?” 拜托了、拜托你,祁弄溪想,说一些逻辑错误的、冠冕堂皇的假话,让我知道这里是假的,让我能够醒来。 女人与男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已在这里数十年,这并不漫长,我希望还有百年、千年...” ——我的孩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千岁。 “地下一天,地上一年,”男人道,“阎王大人开恩,在这座山头,地上与地下的时间流速是相同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陪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经历人间的春夏秋冬。 怪不得,祁弄溪总算明白,为何他们的容貌,竟是衰老得如此迅速。 信了吗?祁弄溪不知道,但他忍不住问:“...如果他、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错事,你们会对他失望么?” 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目光闪烁。 男人摸了摸下巴,避而不言。 祁弄溪苦笑起来:“你们等的人,他不会、不会来了。” 你们所期待的那个孩子,他没能成为濯世不染的莲,而成了池中那一潭最深厚最黑暗的淤泥。 他不会再来了,他已经死了,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为了复仇而不惜拉着千万人陪葬的恶鬼。 祁弄溪后退一步,他距离他们只差毫厘,但又重新退回屋檐的阴影里。 他转过身—— 女人喊住了他:“小郎君。” 祁弄溪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全身都隐没在黑暗里。 女人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我的孩子,他未曾见过他的父亲,尚在襁褓中时,我也离他而去。你说,他会不会责怪我们,将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祁弄溪沉默良久。 他听到风的声音,吹动屋檐与破窗,砖瓦摇摇欲坠。 即便在地府,他们依旧住在这栋破烂的房子里,为什么?是仁慈的阎王爷不愿意给他们一间像样的屋子么? 还是说,他们认为这样,他就能循着记忆中的破屋,找到回家的路? 祁弄溪道:“他不会的,你们是他、他的父母亲,我想你们离开,也一定有苦、苦衷...他会理解你们的。” 他只恨自己,在你们离去时只是稚嫩婴儿,不能立刻为你们报仇。 女人笑了起来:“我也这样想,小郎君。” “我的孩子,他在人间孤苦无依,在吃人的魔窟里...他不必像鬼帝大人一样博爱,也不必像阎王大人那样公正,这太苛责他了,不是么?” 祁弄溪愣住了。 女人正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母亲正在告诉他,她不会对他失望。 顿了顿,男人又接话道:“且等他回家来吧,看阎王大人如何判罚,若要去地狱受刑,我们这未尽到义务的爹娘,自当陪他同去。” “只要我们的孩子愿意回家,刀山火海,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再分离。” 祁弄溪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他习惯于将眼泪咽下,不让任何人看到:“真、真好,我衷心祝愿二位能够等、等到他回家。” 祁弄溪迈步就走,脚步越来越快,好像要逃离这座山头。 女人的声音远远响起:“...我们还能见到你吗?...孩子。” 这一声好像撞在祁弄溪的心门上,祁弄溪踉跄了一下,噗通跪倒在地。 一双长靴出现在他眼前,祁弄溪抬起头:“...江长老。这到底是、是什么地方?” 江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像几缕絮雪落在祁弄溪脸上:“地府,望乡台。” “...您是,”祁弄溪不自觉地用了敬语,放轻呼吸,“...什么人?” “你心中已有答案,本君即为五殿阎罗之首。”江荼没有过多掩饰,祁弄溪命不久矣,不如说此刻的他早已是亡魂一缕,他本该在被江荼压制时就被浊息反噬而死,就像当年的程协一样。 是江荼在那之前,以阎王开府之力,强留下了祁弄溪的魂魄。 不为别的,祁弄溪身上仍有谜团,江荼不会容许他就这么魂飞魄散。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见他的父母... 亡魂徘徊不去,影响他的业绩。 仅此而已。 “阎罗王...”祁弄溪喃喃自语,半晌笑了起来,“怪、怪不得,您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人类的极限。” 江荼不置可否:“我亦有极限。” 祁弄溪缓缓坐直身子,恍惚间他似乎听到黄泉水拍打河岸的声音,是鬼差的镣铐在地上拖曳,也是游子归家的晚钟。 巍峨宫殿拔地而起,森冷鬼火贴面点燃,似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差手持水火棍*,不断撞击地面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 空旷大殿的中央,一袭红衣坠地,江荼负手而立,宛如九天神明—— 他确实是神明,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祁弄溪看着江荼。 如今跪坐于阎王殿内,他竟一反常态地平静,这些年来他从未获得过像此刻一样的安宁。 “我们的交易达、达成,阎王大人,...黑袍人,他和我、一样。” “他也要报复空明山。” 江荼安静听着,脚下那一片鲜艳的荼靡花海好似正在燃烧,星星点点的赤红烈焰飘散在空气里。 “我不知他与空明山有何仇怨,但他的恨并不逊、逊色于我,”祁弄溪诚恳道,“如果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引你们入局,那么江长老...一定要小心。” 江荼点头谢过他的好意:“我既以身入局,自有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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