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夫子直等到刘斗和沈黛彻底停下研墨的动作才道:“六艺之首乃为礼。先考宾礼吧。想到答案别说出来,写在纸上。后面的答对亦是如此。天子御驾为几架?” 刘斗落笔成书,转头看到沈黛捏着笔发呆。刘斗咳嗽了一声。沈黛余光扫过去,见刘斗用手掩口的时候做了个六的手势。沈黛在心中叹了口气,在纸上点了六个墨点。 屈夫子道:“下面考乐。这里没有玉磬,总不能让你们无乐起舞。就自愿挑选屈子《大司命》中两句写下来。” 沈黛干干脆脆把笔搁下来。 刘斗只写下一句,不知何故地停笔,还多此一举地道:“后面的忘了。”他用手指抓一抓下巴,意识到这么做很失礼,用缩回手。 屈夫子道:“接下来是数考。今有粟一斗,问得粝米几何?” 沈黛已经放弃了解答,他只觉得时辰过得太慢,跪坐实在太难受了,腿又麻又酸。这一次,刘斗眼珠子转来转去,下意识用笔尾刮了刮下巴,露出无可奈何地笑,“这题我真不会。” 屈夫子道,“看来这次远山是真不知道。这一考你们都记错。是粝米六升。记住了。”屈夫子看向陆教习,“轮到你了。” 陆教习从抱胸而立的姿势转为笔直站着,冷淡道:“你们各自模仿一下射箭的姿势。” 这题我会! 沈黛眼睛一亮,抬起臀部,试着做了一下射箭的动作。 陆教习冷漠地把目光移开。 “我不——”刘斗才说了两字,眼睛一触到陆教习,立刻把余下的谎话咽下去,站直身子,对准陆教习眉心做射箭动作。 陆教习转向沈黛,盯住沈黛的眼睛,“记住,射箭——目标永远在你眼中。站射身体要站直。骑射,得等你把站射练熟练才行。” 沈黛暗暗吐出一口浊气。 陆教习问:“会骑马吗?” 沈黛不甘心地摇了摇头。 陆教习再问:“会驾车吗?” 沈黛干干脆脆吐了个“不”字。 陆教习转向刘斗,没有问同样的问题,不废话,眼神代表要问的一切。 刘斗低头,畏畏缩缩地答:“不会。” “撒谎!”陆教习目光如炬,掷地有声道。 刘斗吓得一哆嗦,加上他此时白质纤柔的模样,显得颇为楚楚可怜,让屈夫子忍不住“哎”了一声,连连摆手,“小孩子嘛,顽皮很正常。而且他是心肠好,怕朋友自夷,颇有君子之风。” 沈黛看向刘斗,蒙在心间的雾一下散开,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有些奇怪的表现。 陆教习转身对屈夫子道:“我没有问题了。” 陆教习走下来,来到黛身前,弯身拾起沈黛的考纸。 沈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沾了“六个点”和“蝌蚪墨渍”、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纸被这个冰块脸收走而无可奈何。 陆教习来到刘斗身前。刘斗双手奉上考纸。陆教习将两张纸交到屈夫子手中。做完这一切,陆教习又靠到墙边,双手抱胸,冷淡的目光再也没有落在沈黛和刘斗身上。 屈夫子一边说,“嗯,好。礼、乐、数、射、御都考完了,只剩下书这一项了。老夫看看——”一边很认真地看了后生递上来的两张纸。 屈夫子捏着沈黛那张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涂鸦”的纸,满脸堆笑,也不知是因为手抖,还是因为在忍笑,那张纸“窸窸窣窣”在他手心抖滑,“天回,老夫问一句,你曾经师从哪位大儒?有机会,我想与他探讨一下,人生大道是否空空如也。” 沈黛不用想象,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好看。要不是对方是自己的夫子,他回头肯定要对他使坏了。 “不愿意说吗?看来是个很得学生心的良师啊。”屈夫子道,“我最愿意教你这样的学生。一张白纸,有无限可能。你升到甲班,由我亲自教导。” 沈黛愣了一下。他虽然不认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甲乙丙丁,甲肯定是最上等的。 屈夫子随之拿起刘斗的考纸,用手撸着花白胡子,“远山,字很好。性格略微滑脱。交给陆教习磨砺心性最宜。” 沈黛抢在刘斗之前问:“夫子,陆教习教导哪一班?” 陆教习把目光移过来,郎朗叩一字:“丁。” 丁—— 末等。 草(一种植物)! 这个老头子坏得很。 身份尊贵的交个白卷都能升甲等,无身无家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末等! 沈黛低下头,冷冷地盯住屈夫子,此刻极度后悔刚才给他磕的几个头,想马上收回来。屈夫子被这样盯着,一点也没有显得不自在,仍旧一边撸胡子一边挂着笑,很和蔼地扫视两个后生。 眼睛如鹰一般锐利的陆教习看向刘斗,道:“你刚才一直在下面做小动作。日后,要老实才不会受罚。” 沈黛背后掀起凉飕飕的风,一想到等自己换回身体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老师,就觉得寒气从脚底起。这无数次幻想上学的日子,知道会很辛苦,可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这样的不公和敌意。 屈夫子站起来,走到沈黛和刘斗之间。站在远处的时候,沈黛估摸着屈夫子身量可能不高,夫子真正走近,他才感受到了屈夫子几乎只有一个正常成年男人一半高度。沈黛和刘斗跪坐抬起身,几乎和屈夫子一样高。屈夫子脸上爬满了皱纹,看起来年岁确实很大了,却腰不弯背不驼,两眼清澈,精神奕奕。 屈夫子摸了摸沈黛的脑袋,“天回,要乖。”他转身,又摸了摸刘斗的脑袋,“远山,你也要乖。” 屈夫子垂下手,面对着屋外的天地负手而立,“去吧,时辰不早了。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过午不食。新来的学子往往不习惯。入了夜,一个个全不做书生,变成耗子钻灶台偷点心吃。你们第一日入学,不布置课业。趁着日头还没飘过正中,去尝尝书院厨下的白菜包腐乳。海会寺传来的食谱,蜀地特色,加了特别多辣子。特别下米饭。” 沈黛和刘斗行礼倒退着告退。沈黛举步维艰,一挪一挪,从旁边的视角来看有点像个瘸子。沈黛好不容易来到屋外,高山倾倒般陷进竹藤椅,“嘎吱嘎吱”,竹藤椅子凄厉哀嚎着、颤抖着,仿佛都要承受不住白帝城少主人的魁梧。 沈黛只有一个感觉。 累! 比绞尽脑汁找人吃还要累! 沈黛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早又被汗水浸透了,看来做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沈黛在藤椅上支着脑袋,眼神复杂地盯着顶着自己一张脸的刘斗。 沈黛很难想象,像刘斗这样懦弱懒惰的一个人,是在怎样的手段和影响下,才迫使自己掌握各种各样的才能,使自己显得大方得体、不失颜面和身份?老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了毛的凤凰它比鸡肥。即使是这么个人,他沈黛也比不过。 气人! 窝火! 想吃人。 一想到吃,饿死鬼投胎的沈黛才恢复一些精神,他被焦二抬回房,不到一刻钟,桌子上就放上了品类丰富的鱼肉菜饭。沈黛意识到,贵公子衣食住行就是有别于人,白帝城的少主人入书院读书,根本不用和其他学子挤饭堂,有专门的厨娘跟着,开设小厨房。 所以,过午不食这个规矩很有可能就不用守着。看刘斗的样子,他有的吃,沈黛就有的吃。想到不用挨饿,沈黛的气才顺了点。 沈黛特地扫了一眼所有菜品,没能找到屈夫子口里疑似白菜包腐乳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腐乳是什么东西,可他认得白菜,十二个碟子里没飘一根白菜杆子,就知道是没有,心里竟然有隐隐的失落。 人可以不知道,但知道了有所期待又失望,就会很难受。 刘斗举起筷子又放下,整个人显得没什么食欲,看起来懒得夹任何东西。他瞄一眼沈黛,沈黛的失落被他捕捉,一览无余,“别看了。不会有夫子说的那道菜。母亲说我有哮症,只能吃她批准的食物。一日三餐,都是严格按照食谱,按量分配,按序烹调,根本连根葱也不会多。” 富余却没得选择,有喜欢吃的却不能吃。 这对于完全有能力饱腹且有味觉的人根本是一种折磨。 单调的食物,相同的烹调手法…… 沈黛要是刘斗,非得疯。好在他不是,他天生没有味觉。 沈黛张开嘴,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塞肉食,腮帮子鼓鼓囊囊像进食的硕鼠,完全顾不得贵公子的形象。这一举动惹得刘斗和焦二频频侧目。但沈黛不在乎,他一直觉得,吃饭不积极的人脑子肯定有毛病。 沈黛因一日一夜没睡觉,过午一个多时辰就觉得困。他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任由仆妇给在他身上乱摸,给他洗干净身体。沈黛穿上干净的寝衣,正准备爬床,听到焦二在门外通传,什么刘医正来了,要给少主人看脚。 这是完全把少主的话当狗屁。 这个焦二真得莽! 之前,沈黛已经向焦二交代了刘斗所谓“入帷之臣”的身份。焦二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像是主人应答下属那样的回答。刘斗准许睡在外间。结合刘斗告诉他的事,沈黛几乎可以确定焦二喜欢头就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白帝城的安乐公。 可又怎么样呢? 少主人愿意为了他顽劣忤逆一次。 而他沈黛现在背靠刘斗这棵大树好乘凉没什么不好。 刘医正进来,小心翼翼地抬起沈黛白胖没有任何伤痕的双脚,检查了一下,按摩疏通经络一番,说没什么,少走动。 都走了,沈黛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沈黛抱着这份想法入睡,然后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揉醒。沈黛睁开眼,看到和昨夜里长相明显不同的仆妇趴在他身上,正试图在用粗糙的手扯去本就薄薄一层的衣衫。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说了一个“滚”字。 仆妇没有停,反倒用手和脚压住沈黛的手和脚,像是厨下砧板上杀白肚皮的大鱼,厨子用手压住鱼身刮鳞片,那力道之大哪里像是个女人。沈黛动弹不得,正要喊刘斗管一管他手底下的女人,却被粗鲁的后者用手捂住嘴,近乎都喘不过气来。 仆妇压低声音道:“少主人,别轮到我,就不乐意了。我等了八天了,” 沈黛脑子里回想起刘斗床榻之上痛苦的表情,又联想到他警告他说的——要小心这些女人。沈黛悟了,终于明白刘斗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别人家都是主人家欺男霸女。他家是反过来,仆妇各怀鬼胎,一个个爬床,主人被仆从用半胁半迫的法子诱:奸。难怪他那方面有问题,不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而是心里的隐疾。 此时,仆妇强劲有力的手已经覆盖在裤子遮挡的地方。沈黛脑子里闪过苏大掌柜在他眼前晃动的样子,小腹紧张地绷紧,凸起一道道沟壑深浅的肌肉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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