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刘斗道:“你为什么同意暂时寄居我的身体。你都那样打我巴掌了,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就没有更合适的问题了吗? 偏偏揪着这种甚至连放债的和欠债的位置都搞错的问题追着问。 明明身居高位,姿态却低到尘埃里,抵脸舔地上的土地很爽吧。 沈黛走到木盆边,抽下精织的松江布,沾了点水,“哗啦啦”水声起,用棉布缓慢擦拭身体。 沈黛边擦边说:“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少主身份尊贵,和我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且,单凭我的事,曹先生未必上心。把少主牵扯进来,曹先生一定日赶夜赶,把我的事当成头等大事操办。所以,我不讨厌少主。反而要谢谢少主。” 刘斗“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样子。” 沈黛暗嗤了一声,心想的确非常好糊弄。 刘斗问:“我要假装你。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沈黛干干脆脆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我也是第一次见老师和同窗。除了曹先生和你,了了书院里不会有其他人认识我。根本没人了解我的过去。我想,也没有人会试着去了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所有人的印象取决于你怎么做。他们只会觉得,沈黛就是那个样子的。我孤身一人,很便宜。” 刘斗抓抓头,“如果道盟的那个家伙来了怎么办?你知道的,他答应我母亲每月来考核我的课业。他是认识你的。他可是道盟第一人的摇光星君。我肯定骗不过他。他要是来了,干脆和他说好不好?反正你都和曹先生说了。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沈黛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察觉自己显得太过激动,用手拧干棉布,水珠子滴答滴答在雾蒙蒙的水面弹跳,清脆的声音令他找回一丝理智。 沈黛继续擦拭身体,“不许告诉他。他自己发现不了说明他这个道盟第一人虚有其表。在他面前,不准模仿我的习性习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你自己。他要是多嘴,用一副师长故人的姿态告诫你——你不该这个样子,应该那个样子。你一定要骨头硬起来,和他反着干。他不爽,就说明他从头至尾彻底想错了我。” 刘斗低声道:“你又开始生气了。” 沈黛死死咬住:“我没有。” 刘斗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要问你了。日后想到,再问你。反正,我们已经是同窗,日子还长。” 两人陷入沉默。 沈黛擦拭好身体,正欲自己穿衣服。 刘斗出声道:“别自己穿,这些袍子难穿着呐。让她们进来。” 沈黛抬头盯着刘斗,就那样赤身裸体毫不避讳地面对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身体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要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怎么和外面的人解释我们的关系?” 刘斗道:“同窗不够吗?” 沈黛道:“那东西是保命的,我必须随取随用。同窗再要好,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在一起,吃一块儿,住一块儿。同窗远远不够。连外面这些人都应付不了。” 刘斗眼睛一亮,明显想到了什么,但随之又迅速黯淡下去,不作声,仿佛羞于说想到的事情。 沈黛把话挑明:“和那些女人一样。床伴?嗯?” 刘斗露出惊异和惊奇之色,张开嘴,欲言又止。 沈黛神色淡淡道:“有缝的蛋被最大的苍蝇叮着,可以省下许多事。对我这种卑贱的人来说,名声一文不值。我反倒很期待,一些人知道我上了你的床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发狂施暴,气得来斩来杀我这个不知廉耻的故人。” 见刘斗还是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沈黛直截了当说:“我当你答应了。” “好。”刘斗嘶哑着嗓子说,“只是床伴这个词略显粗鄙。入帏之臣——恐怕好些。尽我所能,替你遮风挡雨。”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但沈黛还是把话听完整了。 这是当真了? 对一个才见了几面的人,到底能有多喜欢,就心甘情愿做这么多事啊? 见刘斗如此认真考虑这件事的细节和意义,仿佛当成了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沈黛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沈黛转过身来,盯着刘斗清澈如水的眼睛,“你记住,只是名义上的,我不陪你睡觉。而且,你那方面的功能明显有问题,肯定没办法让我舒服。你有钱有势有闲工夫,找我,不如找个大夫看一下。” 刘斗脸色一白,动作一滞,重新缩回美人榻,“这阵子,你需要我用你的身份做些什么?” 听刘斗这么说,沈黛的心弦突然被触动,还真有一件事刘斗能做。 沈黛道:“是有一件事。” 刘斗问:“什么事?” 沈黛问:“你先回答我,你会画画吗?” 刘斗回答:“还成。能描上几笔花鸟。但我母亲说,我画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她希望我学山水多过花鸟。” 沈黛道:“每隔十天,帮我写一封信给我阿娘。” 沈黛话音未落,刘斗就不假思索先说“好”,仿佛急于讨好,把话听全后才反应过来,扬起声调“啊”了一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沈黛轻飘飘道:“我不会写字。” 刘斗又“啊”一声,低声嘟囔,“你长得看起来特别聪明。做鬼还要上学。我还以为你学问特别好。”他随之快速点头,“我明白了。你想好信的内容。你口述,我写下来。”他顿了顿,反应过来,“可这和我会不会画画有什么关系?” 沈黛道,“我娘也不认字。以后会认得的。头几封信,就给她画一些我身边的人和物。我想让她看看我,每日吃些什么、住什么样的房子还有我的老师长什么样子。阿娘也可能找人代笔回信。到时候,假使我有不认识的字,再劳少主念给我听。” “你和你的母亲真亲近——” 崔小舟是沈黛不能提的心事,是他的软弱。沈黛没让刘斗深入母和子的话题,打断他:“好了,让他们进来。头一次见老师就迟到会被打手心的。” 这样的记忆源自沈黛从前站在苏府学堂的廊下,两位公子背错一段课文,那个夫子总是用藤条抽公子们的手心。大公子会被抽得嗷嗷叫。二公子被抽,只会听到“啪啪啪”藤条落在皮肉上的声响,是绝对听不到任何哀嚎和抱怨的。 想到这,沈黛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他自己都入了学堂,而那个不声不响的二公子已经除尽了对手,和他阿娘成了亲。个人际遇天旋地转,身在其中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决定命运改变的究竟是人生的哪一个瞬间。 刘斗熟门熟路地拍了拍手掌。仆妇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刘斗给沈黛使了个眼色,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双臂,让沈黛跟着他这么做。沈黛吃力地抬起双臂。仆妇们为沈黛套上一层层衣袍,跪着给他系宫绦,还有人把他的头发束成一髻,罩上一顶质地轻盈的小冠,用玉簪固定在头顶。 沈黛被收拾妥当,两个仆妇前后手持一面铜镜,让沈黛照着看。沈黛点头。仆妇们抬出来一条藤凳,铺上软和的垫子,让沈黛靠坐在上面。沈黛真就觉得,生在富贵人家,就算是个废人,大概也能活得很好。因为根本不用自己长手长脚。 沈黛被人抬到一间四面都垂下半挂竹帘子穿堂风“嗖嗖”的宽敞屋堂。朝北坐着一个胡子头发苍白的老学究。旁边站着个一身束袖束腿短打的青年人。除了刘斗和沈黛,没有其他学生在内。 仆妇把沈黛抬到学究和青年面前。学究噙起一个和蔼的笑,挥了挥袖子,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到堂外。 老学究道:“曹院士远游,由老夫代操拜师礼。”他气定神闲站起来,“两个娃儿,来,跟着我做。” 沈黛艰难地从藤椅里爬起来,站直身体。 老学究声如洪钟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沈黛和刘斗重复这句话。第一遍两人说得太轻,老学究让他们喊着连说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中气足。 老学究满意地点头。 “君子有三知。” “一知言。不知言,无以知人。拜。” “二知礼。不知礼,无以立足。拜。” “三知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拜。” 老学究每说一句就福身一拜。沈黛和刘斗有样学样附和,并学着夫子拜敬祖师。行完君子之礼,老学究微微一笑,道:“从此以后,你我皆是夫子门生。”他重新折膝而坐,拿起一支细笔,挽袖蘸了蘸墨,“你们可以称我为屈夫子。《礼记》曰,男子十四行次冠礼,师长赐字。刘少主,你字号为何?” 沈黛茫然看向刘斗。 刘斗朝沈黛摇了摇头。 沈黛道:“未曾有。” 屈夫子脱口而出:“天回。”言闭,他用手指展开卷起来的书简,利落地下笔,飞袖间就定下了刘斗的字号。 刘斗等了一会儿,抬起手,“不需要问我吗?” 屈夫子笔尾一歪,抬头,含笑看向刘斗,“沈公子,已有尊者为你赐字。远山。” 沈黛心头微微一弹。 刘斗咀嚼着“远山黛”三个字,发现越嚼越有味道。 屈夫子展开另一卷书卷,填了几笔后,把笔搁在笔架上,用手背托着下巴,呈现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夫子言,因材施教。书院所有学子分甲乙丙丁四班。入学前,要考考你们的六艺。”他目光飘向一旁站着的青年,“陆教习,开始吧。” 陆教习将夹在两腋下的两张纸、两支笔、两方砚、两管墨放到沈黛和刘斗脚边。他又拿来屈夫子手边的一个小水缸,在圆砚里点了几滴清水。 屈夫子道:“我问,你们答。” 沈黛正好觉得支撑身体颇为艰难,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这个时候,他看到屈夫子的眼眸闪了闪,一瞬间,沈黛觉得有种做错了的感觉。他偷偷去瞄刘斗怎么做。 只见刘斗虚握拳向屈夫子躬身行礼,“谢屈夫子赐座。”然后,他轻提衣袍,屈膝跪坐,依旧虚握拳头搁在双腿上,若非他天生腼腆的性子又开始作祟,直视屈夫子的时候悄悄往下挪了目光,这一系列的动作堪称完美无缺。 刘斗卷起衣袖,拿起两指粗的墨研磨了起来。他做得很慢很慢,每一个动作都被沈黛捕捉到眼里。 沈黛学着刘斗的样子研墨。但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很难。一分神,一急迫,墨汁溅了开来,落在略微泛黄的纸上,像是晕染开尾翼抢食的小蝌蚪。沈黛的手指蜷了一下,装作无所谓地瞥一眼屈夫子和陆教习。夫子依然慈眉善目。屈夫子依然不苟言笑。他们看起来并不准备替沈黛换纸。沈黛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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